帐篷前,草滩上,最数藏靴鲜亮。
青草复青草,藏靴在其间又不在其间。夏口的六月雪,靴子盖上薄雪,人阳把雪化掉,洗净靴子,靴子显得更嫩更美。有时,飞来一只无名小鸟落在藏靴上,喳喳叫着。阿德故意不去惊动它,让小鸟把沉睡的靴子叫醒。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这户草原牧民晾靴子的日子,约定俗成,这一天成了阿德和多吉回忆甜蜜生活的幸福时刻。
草滩上的藏靴,镀着太阳的灿烂碎片。
羊儿低头吃草,藏靴吃着阳光。阿德和多吉坐在草坡上眺望,望什么?望更远的地方。
这天傍晚,阿德照例掂起藏靴准备回家。先一步进了帐篷的多吉挤眉弄眼地要她动作快点,他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阿德觉得这藏靴今天有些异样,沉甸甸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拽着。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在意,不对,不但沉还有动感。她犯蒙了,弯腰一看,靴筒里有一只活物,似猫?又像狐狸?全不是。她惊呼多吉,快来看有怪物!
多吉出来辨认,笑她太傻,什么怪物,是一只可爱的藏羚羊,国家珍稀保护动物!
这只小崽子没伤没病,活蹦乱跳。它不可能是从猎人的枪口下逃脱的,十有八九是跟着妈妈跋涉时掉了队。丢了孩子,妈妈着急。失掉了妈妈,孩子心焦。阿德和多吉商量好:先把小藏羚羊带回帐篷,让它安全度过这一夜。明天,说不定妈妈与太阳一起床,来领走它的孩子。
小藏羚羊太奇怪,它不卧在卡垫,也不挨专门为它做的“软床”,硬是躲在藏靴筒里不出来,好不容易弄出来,它又会钻进去。也许是吓蒙了,也许是它已经认定这藏靴就是它的家。好吧,就让它住在“藏靴房”里。
这一夜,阿德和多吉没睡安稳。小藏羚羊也闹腾了个通宵,那藏靴里的响动声一直没歇止。
次日,两口之家的早餐桌上破例多了一袋伊利奶,那是阿德为小藏羚羊准备的。它肯定饿极了,毫不客气地喝了个净光。之后,它又钻进了藏靴,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露在外面。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出牧前,阿德把藏靴晾在了草滩上。这时,刚刚从东海喷出的霞光把草原涂染得殷红殷红。阿德对留家守帐篷的多吉说:“我把小藏羚羊带出去放牧,说不定还会碰上它的妈妈呢!”谁知,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小藏羚羊就挣脱开她蹦跳着钻进了藏靴。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是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这一天,除了多吉给它喂奶,小藏羚羊整整一天都在“藏靴房”里……
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仍然如此……
帐篷窗沿漫上宁静的白色,又是一个六月雪飘飞的日子。这应该是小藏羚羊来到阿德家的第8天了,8,一个吉祥的数字,清晨起来,阿德和丈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们照样出牧,今天该多吉去放羊。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这两天不知哪根腿抽筋了,变得黏黏糊糊甩都甩不掉,离不开阿德了,夜里死磨硬缠地还乐不够,白天也要阿德陪着它去牧场。阿德心烦却别无办法,只好带着小藏羚羊和她一同出牧——它自然还是离不开它的“藏靴房”。他俩刚要翻过一道草坡时,忽然听到了一种撕肝裂肺的叫声。声音来自不远的地方。对可可西里的动物了如指掌的多吉,马上就辨出是藏羚羊的叫声。果然在左前方四五百米的梁上站着一只藏羚羊。多吉判断,很可能就是这只小藏羚羊的妈妈来寻找它的孩子了。阿德很高兴地说:“没错,准是这孩子的妈妈!”她立即放下抱在怀里的藏靴,想让小家伙跑去找妈妈。没想到它出来望了望远处,又回到了它的房里。使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前方梁上那只藏羚羊也撂开蹄子撒野了。可可西里至今仍然不间断地响着偷猎者的枪声,藏羚羊怕人,见了人就逃窜。说不定那只减羚羊还以为今天遇到的这一对男女,故意带着它的孩子在引诱它,想捉拿它。可可西里的枪声哪年哪月才能永远消失,使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变成和平宁静的乐园。这是包括藏羚羊在内的动物们的企盼。像阿德和多吉这样善良的人都在祈祷。
心被心事压着,沉甸甸地像挂了锁。风中的夕阳有点凉,他们与小藏羚羊又踏上了归途。近处、远处,有淡淡的炊烟在牧民的帐篷上飘,一直消散在天空之上。一路无语,只有小藏羚羊“吱吱”地叫着,藏靴在颤动。它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伊利奶很让它开胃。
一只野狼披着夕阳从眼前慌张逃过。
一连几天,阿德和多吉都能听到藏羚羊妈妈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清晨,有时甚至在深夜。这悲凄的声音穿过了整个可可西里。他们越来越肯定这是妈妈呼唤孩子的声音,这声音里含着眼泪,含着焦虑,含着求饶。人都有父母,人都有孩子,人都有柔情。将心比心,人和动物都是一个理。
这种折磨心灵的痛苦的嘶叫声,阿德和多吉再也不愿听了。热爱动物也是这世界的美的一部分,要让可可西里成为开遍野花无人采摘的净土,每个人都得从自己做起。这天夜里,他俩谁也不说话,当星星落尽黎明悄悄降临在帐篷的天窗时,他们毅然作出一个决定:
放生!
我不换眼地望着阿德的身影越走越远。
远处的土坡上,杂草缀满了残雪。一只贪婪的野狼慢慢地从坡上走过,也许它已经嗅到了什么气味。
藏羚羊妈妈的嘶叫声仍在时长时短、时近时远地传来,我无法辨清它来自何方。只是在这个本来轻松的时刻,那悲伤的叫声将我的心叫得支离破碎。
我很担心地问多吉:“阿德准备把小藏羚羊放回到哪里去?”
多吉说:“在哪里遇到藏羚羊群就让它回到哪里去,整个可可西里都会是它的家。”
“那么,藏靴呢?小藏羚羊会离开它的这间温暖而美好的房子吗?”
“会的,妈妈的怀抱比任何房子都暖心。”
“我猜想,你做梦也盼着这双藏靴重新穿在阿德脚上。”
“不瞒你说,在阿德一只手把藏羚羊揽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掂着藏靴时,我觉得这时候她最漂亮,最动人!”
我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走向远方的阿德。
穿着彩绣藏袍的藏女,像高处的花,越远竟然越是鲜丽——那是阿德手中的藏靴。
放生的路也许很长,很长。
美景在运方。
这时,我巴不得将我脑海里所有记忆都取掉,只留下这双藏靴……
2.遥远的可可西里
唐古拉山远远地立在地平线上。积雪皑皑。
太阳很毒。分明要把每粒沙子都蒸透、融化才罢休。
听,沙梁那边谁在唱?调调悲凄、悠长,给人的感觉歌声是从坟地里传来的——生活像七彩霞,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苦乐年华!就这么几句词,反反复复地唱着,好像非要从那歌里唱出点欢乐来不可。却是越唱越凄惶,沙地里也似乎要渗出眼泪。女声?男声?实在难辨。
这本来是一首人们熟悉的很欢快的歌,可是被这位难辨身份的人唱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光跟着歌者那调调流泪不行,还得不断地刨根追底地想:这人怎么啦?哭爹还是哭娘?
悲伤是一条河,有的人用尽一生的力气也难以渡过。
当歌声猛然停了后,旷野显得死一样寂静。歌声把河填平了?
这时,从沙梁上走来一只沙狼,接着又是1只,2只,3只……狼们走着,扫帚似的尾巴拖在地上。它们站住了,竟然排列得那么整齐,一共5只。一个个仰望着。是寻找那突然断了的歌声,还是在刚才的歌声中迷了路?
狼们在沙梁上蹲下,两只前腿撑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那滴溜溜的贼眼消闲地、却是贪婪地瞅着不远处一个地方。
那儿是戈壁滩,有一簇不算大也不能说小的红柳,旁边是一个孤零零凸起来的沙包,如果沙尖长一棵骆驼草,肯定被野风早就拔掉了。那个唱歌人就坐在那簇红柳前,是一位藏族妇人。她守着一个坟在哭唱。但是,远看或近瞧红柳前后左右都没有坟堆。
她却确确实实地在哭坟。
3小时前,一位女军人出生3天就患高山反应而夭折的婴儿,在这儿找到了亡灵归宿地。是两个女人掩埋了孩子,其中一位就是女军人。另一位是她的同事。当时她们不声不响地只是用手在戈壁滩刨挖了一个很大的坑,让孩子四肢展平地躺在了里面。
一个没有坟堆的坟。
她们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了,野狼会把戈壁滩每一个土包掘开,寻找填充肚子的食物。给娃儿做一个平平的坟,她会平安无事地睡在这里。女军人找到美仁达娃阿妈守护儿子的魂地:“阿妈,劳驾你了,孩子刚离开我还不习惯一个人住在荒天野地里,你就陪他几天吧!”
“行!我们一老一少在这儿聊天,我还能给她唱歌儿。”
当女军人拿出500元现金作为酬劳费递给阿妈时,她双手推开了。她不会为钱给这可怜的孩子做伴。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出生才3天的娃儿的故事,愿意义务守坟。
沙梁上,那群狼仍在贪婪地望着那簇红柳,没有坟包,它们也嗅到了气味……
美仁达娃端坐着,怒目瞪着狼们。
对峙。
歌声又扬起来了,还是那么悲切,那么揪心。
她在哭唱夭折的小生命,也在哭唱孕育小生命的一对军人。
阳光下积雪的山化了。雪泪……
可可西里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宁静的。
横穿它腹部的青藏公路上虽然从早到晚都有进藏出藏的汽车在奔驰,但是当偌大的荒原把汽车的喧嚷声吸收(或者说是散扬开来)进去后,给人的感觉那些飞跑着的汽车像不住移动的无声图形。
此刻,深夜12点钟。坐落在青藏公路边的江源医疗站里,还有一间房依然亮着灯光。这是军医胡明的家。他的妻子叶萍是医疗站的护士。他们是可可西里出现的第一个军人之家。
不过,现在这个家里只剩下了叶萍,丈夫胡明永远地走了!
疏星聚成的河流,悄然流坠在空空的戈壁。
整个医疗站像可可西里样,被储藏着寂静的夜幕笼罩着。每一个置身于这个死寂的人都会感到今晚这儿蕴涵着巨大的悲痛。
偶尔传来的无法判断什么兽类的啼叫也变了声调。
叶萍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念叨若儿子。她很想呼唤儿子的名字,可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给她起名字。
没有名字的孩子还算爸妈的儿子吗?叶萍伤心地哭了。
儿子永远地躺在戈壁滩不会回家了。儿子还不认识回家的路。
这时,美仁达娃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惊呼:“不好了!一群狼冲上来刨娃儿的坟,我挡都挡不住!叶萍跟着阿妈疯了似的跑向戈壁滩……”
就在那群狼捕捉到孩子尸体的腥味后,贪馋得吊起血红的舌头正要扒坟时,突然有三头野牦牛横冲直撞地跑来,和野狼厮斗起来。它们又是用长角抵,又是用前蹄刨,野狼难以招架,只得逃之天天。野牦牛斗败野狼也许是报复野狼对它们的某次侵扰,却歪打正着地保护了叶萍的孩子。
后来,人们从美仁达娃嘴里知道了这孩子的故事,知道了孩子爸妈的故事。司机们心涛难以平静,立即自愿捐款,委托阿妈为女娃修了水泥坟,立起了墓碑,上面刻着:雪山儿女之墓——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一个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给起名字的男孩!一个刚出生还没有得到人间阳光的温暖,就夭折了的顽强小生命!
雪山儿女连同她父母的故事,随着3个司机的车轮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青藏高原。
故事需从一个不算遥远、却恍如隔世的年代说起……
话说江河源医疗站
时间:20世纪50年代末
地点:可可西里草原,长江源头
高高的唐古拉山,终年堆积着厚厚的冰雪,像个臃肿的老人,默默地站立在天边。漠原上,成群的藏羚羊、黄羊、野驴、野马……在悠闲地吃着草,偶尔从青藏公路上驶过,飞哨似的车笛拖着余音久久不散,那些野生动物们受惊,撂蹄飞跑向远处。
车过,笛息。可可西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儿是青藏无人区的一部分。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人久住。
常常有那些汽车兵们因为抵挡不了高山反应的袭击,把命丢在荒野。于是,荒草中耸起一个又一个坟堆。很快坟堆上就长起了野草。
这里需要兵站,兵站上才有救命的医生!
时光流逝到20世纪60年代初。
兵站倒是建起来了,而且是3个:楚玛尔河兵站,沱沱河兵站,温泉兵站。但是,每个兵站就编制一个医生或卫生员,根本无法与高山反应抗衡。
荒漠上的坟堆每年都在增加,增加……
有位去拉萨的过路人,望着荒滩上那些很不规则的满眼坟堆,建议在这儿修个烈士陵园。
在无人区修陵园?笑话!
可可西里终于有了医疗站,取名江河源医疗站,这已经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了。胡明和叶萍就是这时候来到医疗站的,胡在前叶在后,都是医疗站第一代人。
江河源医疗站是个不大不小的、没有户口的“黑单位”。说它不大,是因为全站的医务、行政人员最初只有8人,后来才逐渐地增加到20人;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医疗站,担负着每年都要为十多次翻越唐古拉山的4个汽车团指战员的医疗保障任务。当然,进藏出藏的军地旅游人员来求医,他们从来都是热情接待;那么,“黑单位”呢?因为在部队的编制序列上没有它。这,说起来话就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