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上最后的一棵草,被黄风掩埋。
荒原裸露。远山还有藏着雨水的云吗?
枪声。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群受惊的藏羚羊四散奔逃,风声夹杂着飞蹄声,每一根绒毛都在匆匆逃命。
我被一阵藏家那悠长、细婉的歌声吸引,循声而至,在雪山脚下一顶被烟火和酥油茶薰染成酱紫色的帐篷前,看见了她。
她戛然止唱,脸羞得红红的,披在肩头的那一束束小辫子仿佛都撅起来生我的气,绝对没有望我一眼的意思。我顿有所悟,忙用刚学会的藏语向她送去歉意,却含着褒奖:“你是为蓝天白云而唱,你是为草原野花而唱,也是为你心中的一个人而唱。我打搅你了。”
她立即转过身来,表示了异议:“不对,我是为这可怜的小家伙唱歌。”
说话时她的眼睛总没有离开脚下。她又说:“人家并不会唱歌,谁叫你来偷听的!”
我笑了,说:“这不是唱得蛮好吗!”
我这才看见,她那镶着耀眼花边的藏靴旁,有一团蜷曲着的绒毛,那是一只瘦瘦的小藏羚羊。可可西里草原6月带着寒意的和风,拂动着它的绒毛,涌起层层绒波。在这没有草的旷野那绒波显得格外的惹眼。此景极利于联想,我一下子想到了一句“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歌词,竟也不由自主地哼了出来。她双眸一亮,马上接唱:“……朋友来了有好酒,要是那敌人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我真高兴她有这样敏锐的天赋:“接得妙,唱得好!”
她却说:“可可西里的人谁都会唱这支歌。”
我问:“为什么?”
“因为藏羚羊的敌人太多了!”
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位叫阿德的藏族姑娘。
在她领着我去放牧点的路上,我随她身后而走,有机会细细打量了这个聪明、漂亮的藏族姑娘:浑身上下的朴实、大方是她最突出的潜质魅力,上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发辫,下有那双展示她好身材的藏靴,露在藏袍外面的那只戴着两圈藏式手镯的胳膊,很霸气地向所有人张扬她的健美、娇柔。
啊,好个阿德,素面朝天,漂亮过人!
她怀抱小羊崽,一颠一颠地走在我前面。
阳光穿透江河源头云层的硬壳,从圆圆的洞口惊喜地射出树叶状的一片光泽。
荒芜的可可西里也有绿色。
可可西里系蒙语,意思是“青色的山峦”。这大概是最初的繁茂写照,也许是一种向往吧,现在那里早已变成一片少有绿色的荒漠。所以原为“可可西里草原”的全名,索性被人们省略去了两个字,只剩下“可可西里”了!
我在可可西里暂时住下了,军用帐篷就支在那顶酱紫色帐篷的旁边。“四根大绳牵帐篷,一轩铁柱中间撑;学习工作空间大,风雪夜夜伴我眠”——这就是军人的生活,也是军旅作家的生活。
可可西里真好,没有野花,却有姑娘。
阿德很可爱,那只小藏羚羊也可爱。人和动物都可爱时,这个世界将是平和的。太阳格外红,月亮格外亮,草原格外美。这种平和是巨大的,我相信那只在雪山之巅盘旋的苍鹰也背不动!
然而,可可西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已失去了这种令人温馨的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氛围。罪恶的枪声把可可西里戳得千孔百疮。据悉,在20世纪初,青藏高原的藏羚羊有一百万只左右,日前只剩七万只还不到,非法偷猎者每年以一万至两万只的速度猎杀它们。
楚玛尔河是可可西里人淌下的眼泪,流向山外,消失在远方。
阿德没有进我的帐篷,只是站在外面,大声地冲着我喊了一声:“过路的叔叔听着,我家的藏羚羊怯怕生人,不要到我这边来!”
我想象了一下,她必定朝我的帐篷挥了挥手,那是一个大胆而无情的手势。谁让我那么唐突地闯进她的家园呢?
阿德和藏羚羊没有语言,只能用歌声交流。其实歌声也不是他们的语言,仅是一种感觉或感应而已。
谎话、誓言居住在另一个世界,置之不理。
自然,歌儿是用藏语唱的,好在我有半懂不懂的藏语基础,躺在军用帐篷里能听懂个大意:“天上下雨地上滑,别人推倒自个爬,谁要拉俺一把,俺把高兴送给他。”
因为只能听,无法看到,我猜测,藏羚羊准会微闭双眼,静静地听着。因为那顶帐篷里没有一丝儿响动。
阿德又唱了几遍这支歌,好像还哼了别的什么曲调。
夜很深了,阿妈才用苍老的声音安慰起了藏羚羊:“宝贝儿,该歇着了,阿德也困了,明儿个再唱吧!”
所有的声响都沉没在静夜里。
我比谁都知道漆黑的可可西里之夜,有爱的呼吸。
又一个夏夜。
窗外的风,把飞飘的雪,一层一层地刻成古老的象形文字。
6月雪。
藏羚羊睡着了。阿德的歌声已经停止许久了。
一阵清脆的踏雪声。她踏进我的帐篷,这是我“柄身”可可西里后她第一次主动找我。她讲话总是开门见山:“我看出来了,你是有话要问我的。”
我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她:“是的,是关于你和藏羚羊的……”
她笑了,忙用手制止了我下面的话:“那你就问吧,需要我回答的都讲出来。”
“藏羚羊能听懂你的歌吗?”
“歌声可以医治它的伤。”
“伤?你伤了它?”
“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我发现它半躺半卧在草坡上,蜷缩着两条血肉模糊的腿。看得出是枪伤。它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我还是看出来了。它在呼唤善良的人救它一命。好可怜哟!”
“到底是谁伤的它?”
“带枪的人。猎人,也许是那些兵们。”
“遭罪,真遭罪,它顶多才一两岁吧!”
“那天我把它抱回来,它在我怀里一直流着眼泪。我听到了它的哭声。它的哭很像小娃儿在哭。它没有了妈妈,妈妈也失去了可爱的孩子!”
“难道是你用歌声医治好了它的枪伤?”
“我也不知道。我抱着它回到家后,给水它不喝,给草它也不吃。后来我无意中唱起了歌,我是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唱歌。而它竟然不哭了,竖起了耳朵,很安静地听我唱歌。我知道了,它要我唱歌给它听。阿妈对我说,孩子你就给它当一回阿妈吧,用你的歌儿好好安抚它,直到它的伤全好。”
“你都唱了哪些歌,它最喜欢你唱什么样的歌?”
“凡是我会唱的藏家的歌儿都唱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不知重复地唱了多少遍那些歌儿,它总是很用心地听。可是,它就不愿听阿妈唱歌,阿妈的嗓音像破锣,它一听见就吱哇乱叫。”
我明白了,歌声有一种特殊的健身作用,这是医学专家说的,它能抚去人心灵上的痛苦,对身体上的疮伤也能安抚。总之,歌声能治病,这没错。
“它很害怕枪声,有时我在唱歌时,冷不丁从什么地方飞来几声枪响,它就怕得连歌儿也不听了,直往我怀里钻。有一回听见枪声后它整夜里抖抖索索地缩在我怀里,一放下它,它就哭,就叫。它不愿意离开我,它太害怕枪声了。”
……
因了阿德提到枪声,我们的谈话暂时中断。她不讲了,我也不再问了。
整个可可西里仿佛都躲藏在阴森、可怕的寂静中。世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枪声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奸歌声?
这个飘雪的6月夏夜,我们能把冬天拒之门外吗?
这是我暂住在可可西里的第七天,阿德这才问起我的职业。看来我从事什么工作对她是无所谓的,所以她问得相当不经意,完全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这使我感到回答不回答她的提问都是一样的。但是,当我告诉她我是一个来可可西里采访的作家时,她顿时显出了几分惊喜。
“作家?写文章的,我太崇拜了!”
我忙说:“是常常写点文章,像以你们可可西里为题材的文章就写过一些。不过,眼下我并不急着写什么,而是想为保卫可可西里做点什么。特别看到你那样善待一只受伤的小藏羚羊,我很受感动,自愧弗如,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帮你。”
她显然愿意听我讲这番话,很快活地说:“那太好了,明天咱俩就做一件对那只藏羚羊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快告诉我,什么事?”
“藏羚羊的伤已经基本上好了,我准备‘放生’让它回归大自然。这之前,我要找一条安全的又不容易被猎人发现的道路送它踏上这条自由之路,好让它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地回到家。”
“是的,它的父母一定很牵念这个离开它们一个多月的孩子了,其实我俩应该护送它回家。”
“送回家?你知道它的家在哪里?它的妈妈爸爸是哪一只?”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但我乐于跟着阿德去探路,探出一条藏羚羊的回家之路。
它的妈妈就在楚玛尔河对岸,但愿它能离开我们的“搀扶”,独个儿跨过河,扑进妈妈的怀抱。
我和阿德乘上了一辆便车,沿着楚玛尔河岸的便道向可可西里深处驶去。司机告诉我们,白天巡山反偷猎队的队员总会在这条路上巡视,应该说这是藏羚羊进出可可西里的一条比较安全的通道。
我俩听了,心里踏实多了。当下就决定,让藏羚羊走这条路回家去。
然而,后来遇到的一件很意外的事,给我们心里又插了一把刀……
那是在一处低凹的地方,我们的汽车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三只狼正在啃吃一只藏羚羊,藏羚羊已经死了,狼们吃得很贪婪。司机见状,不由分说就开了车驱赶狼。阿德虽然一直阻拦着司机的行动,但是狼还是被司机赶跑了。之后司机停车,把藏羚羊拖到车旁。
阿德抱怨司机这件事做得太不应该了。司机不解:“赶狼救羊有什么错?”阿德解说道:“既然藏羚羊已经死了,就没有必要赶跑狼。到头来那三只没有吃饱肚子的狼还会再找一只藏羚羊吃掉。”司机听罢感到十分羞愧,他本来是为了保护藏羚羊,才赶跑了狼,没想到还可能会害死另一只或几只藏羚羊。自然界的法则是不能破坏的,保护藏羚羊也不能想当然。
那天探路回米,阿德的情绪一直不好,一句话也小说,再也不提放藏羚羊回家的事了。
在她担惊受怕的枪声之外,又多了凶残的狼。生活呀,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为难这位善良的藏族姑娘!
我没有劝阿德,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
阿德“放生”小藏羚羊的事无限期地搁置下来了。
我不能老待在可可西里,还要赶到拉萨去办事。我是在一个黎明离开可可西里的,要摸黑走二十多公里路到青藏公路边的汽车站,才可以搭上汽车。阿德没有送别。我心里总觉得空荡荡又沉沉的,步子迈得很沉缓。
黎明的可可西里空旷而寂静,空旷得使我感到整个宇宙间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赶路,寂静得让我觉得随时都会有一个黑影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伤害我。我一直在毛骨悚然地小跑着,想早一点赶到公路上。间或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冷冷的枪声,更增添了我心中的恐惧。
我希望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可可西里那种宁静而温馨的黎明,已经被带走,或者说还没有来到,总之很遥远。
何时可可西里的黎明完全消失了枪声,我会迈开轻松的步子走回来,看日出的。
我快走到青藏公路边时,东方已经放亮,山的曲线影子渐渐地渗出了夜幕。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见了阿德,她站在一个山包上,身边是那只小藏羚羊。人和羊的影子十分清晰地投射在大漠上,很像一幅剪贴画,我能看出,那幅画是忧郁的,没有半点欢愉。阿德和小藏羚羊呆呆地站着。噢,我明白了,她是赶到我前面来送我。但是,她一直没有回过头看我,也没有招手。她有心事……我离开可可西里的头天夜里,她向我表示,眼下不能把那只藏羚羊放回大自然,它即使躲过猎人的黑枪,也难逃脱恶狼的虎口。她建议,等我从拉萨返回可可西里时,我们俩把藏羚羊一直送回家,交到它妈妈的手里。这办法虽然很可笑,但我还是答应了。我不愿让她失望。更不想叫她伤心。
我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样的办法来送别我……
半个月后,我在拉萨办完事,急匆匆地返回了可可西里。从某个意义上讲,我是专门冲着阿德回来的,因为我完全可以乘飞机直抵北京。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当我站在曾经支起军用帐篷的那个地方时,眼前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阿德,还有那顶酱紫色帐篷都不见了,唯有一堆被水浇死了的灰烬痕迹,很寂寞地残留着。仅仅半个月呀,阿德你去了哪里?那只藏羚羊呢?难道你就是在那个黎明离开了可可西里的?
我像个失去家的流浪汉,徘徊着,步态空虚,精神恍惚。
可可西里为什么总是沉默着?难道眼泪已经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