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藏羚羊的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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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为什么可可西里没有琴声——一个志愿者的爱情手记(2)

他不语,久久地沉思着。我等待了足足有五六分钟,他才说:“我不会忘记的。我们俩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她突然提出分手以后,我似乎才恍然醒悟,原来我们并不十分了解,我对她、她对我都不十分了解。说十分了解也许苛刻了一点,就是领了结婚证成为夫妻,要说十分了解对方恐怕也未必。我说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泛指所有人,起码我对她的了解还欠把火候。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难适应身边没有她的日子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感。人大概就是这样,在你拥有的时候把一切到手的东西都看得很淡然,总觉得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可是一旦失去了,才懂得所有的拥有都应该备加珍惜。她平时对我的使性甚至出言讥讽几句,这时我都想让她在我面前再重复一遍。断弦后我真的好惦记她,这种惦念其实也是一种动力,是让我上可可西里的动力,是上了可可西里又促使我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动力。你想想,我如果不是挺立在可可西里,而是趴下甚至躺倒这不正好说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吗?我当然知道索南达杰使我俩分手的具体因由,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抱怨这位保护藏羚羊的英雄。相反,上山后我对索南达杰的敬佩之情有增无减。眼下和这之前,可可西里如果没有他这样的勇敢者站在荒天野地,天塌地陷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藏羚羊遭到了毁灭性的灾难,可可西里还能成其为可可西里吗?在可可西里,索南达杰的形象无处不在,他是志愿者的顶天立地的楷模,是藏羚羊的保护神。我崇敬他,特地把流传在我们志愿者中间的他的两句话写在了我的笔记本上。每次记录在可可两里的经历和感想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默念一遍。”

他说的索南达杰的那两句话,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段文字下面画着两道粗杠的话。

南武提到了他的笔记本,我很感兴趣,就问他:“是日记还是笔记本?”他反问:“日记和笔记有区别吗?”我想了想,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笔记恐怕就可以扩大一些阅读范围了。”我知道我这样的回答并不十分准确,我只是想起个话头让他接着说下去。他听了却不以为然地说:“雷锋的日记全世界有多少人都读到了!”我说:“那是个特例,特殊日记。”他说:“咱们不必讨论日记、笔记的区别了,那不是我们的事情。实话告诉你吧,我写的这些东西就我的本意讲,只准备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两个人看的。”我立马想到了他的女朋友,便紧追问一句:“你是写爱情手记吧?”他没加可否。稍停,只是说:“我写了可可西里,写了藏羚羊,因为我是个志愿者。当然我在写这些内容时,无法回避我的情感世界。我的爱情是与可可西里密不可分地关联着的。”

话题又回到沉重的气氛中了。

他抽出烟,点燃,狠劲地抽着。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来到可可西里才抽上烟的。他吐着烟圈,那圈圈许久不散去,是要留住我和南武的这次难得的意外相遇吗?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读到他这本手记的急切心情,便直奔主题地问:“能不能把你写这些只准备给两个人读的手记,再扩大一个读者呢?”他马上明白了,用警惕地又是温暖的目光扫了我一下,说:“你真的愿意读它?”我说:“那当然。”没想到他答应得很痛快:“行,就这么定了!”

涌腾在我心间的兴奋是难以形容的。我绝对相信,我将读到的是一份围绕着可可西里围绕着藏羚羊,裸露情感世界的最真实的爱情的记录。在可可西里这个广袤的世界里,人都可以无遮无拦地敞开自己的心扉。爱情这个东西最让人大伤感情了,真爱也罢,假爱也好,半真半假的爱也包括在内,都是顶顶叫人牵肠挂肚的。爱得真了,你会牵挂。假爱来了,你又要伤感。无论牵挂和伤感,都会让人陷入难以自拔的孤独之中,都是撕肝裂肺的折磨。就像坐在暗夜的角落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嘴边一亮一闪的那个寂寞的老人,他很伤感地自言自语:“这个女人呀,怎么这样对待我?”

还是南武打破了这沉默,他说:“咱们有缘在可可西里相识,就是朋友了。我信任你,才让你看我写的这些东西。咱不叫它日记也不叫笔记,就按你说的叫手记吧,这样随意也顺口。其实,我真的很想找一个人诉说憋在心里的话,可是找谁呢?可可西里有藏羚羊,却难得有个知心的人。你来了,作家,热情,比我知道的事情多,看得也深刻,咱们就是朋友。这手记你可以看,翻过来倒过去正反面都可以看。你看了我的这些手记也就等于我把一切都给你诉说了,我心里也就痛快了,不憋气了。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会把这本手记还有你在可可西里得到的生活素材,进行你的文学创作。如何创作那是你的事,我不懂,也不会干涉。”

接下来是我们两人的对话:

我说:“如果我把你的手记公布于众呢?”

他说:“可以。南武是我的化名,没人能查出有这个人的。”

我有点得寸进尺了,再问:“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很痛快地回答:“吕艳红。”

“可以公开吗?”

“可以的。既然南武是化名,涉及到的其他人,即使是真名,也可以认作是塑造的人物。”

“噢,你这么认为,有道理。别出心裁。哪三个字?”

“这就不必认真了,你跟音来写吧!谐音更好。”

就这样,我得到了南武的手记。这件事说难吧,还真有些轻而易举,说容易嘛,好像也不尽然。下面展示的就是南武的手记,当然是经过了我的整理,除了稍作文字上的修饰外,还增添了我从他那里亲口了解到的少量内容。另外,每节手记加了小标题,前面还提炼出几句内容提要。这样本来就很长的手记就又拉长了一些。需要说明的是,这些都是经过南武同意的。

第一天和第一夜

当一名可可西里志愿者是我久埋心底的意愿。但是当我踏上可可西里的大地,面对面地站在先我一步成为志愿者的同行面前时,我才真实地知道了志愿者是什么模样,才明白了志愿者必须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和生活。尽管这之前我已经从电视和报刊上多次见过可可西里的志愿者,可是当实实在在的志愿者出现于眼前时,我仍然感觉他们(也包括今后的我)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新鲜,甚至还有几分畏惧。如果说陌生和新鲜属于正常反应的话,那么畏惧就有些难以理解了。畏惧什么呢,为什么畏惧?说不清。但我确实在那一瞬间有过这样的一闪念。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这样一名志愿者了!

就在我这样自言自语地告诫自己时,一名志愿者正躺在我身边的担架上等候汽车送到格尔木去住院治疗。听说他患上了高山不适应症,病情还比较重。

对可可西里志愿者的这个最初的印象,是在不冻泉保护站亲眼见到的,实在难忘。那天我们穿过昆仑山来到不冻泉保护站小憩,然后再准备奔赴我们的驻地月亮湖。不冻泉保护站位于昆仑山口以南二十公里处,离格尔木一百八十公里,海拔四千六百一十米。可可西里现有五个保护站,相对而言,不冻泉保护站的自然条件还算较好。遍地流淌着的泉水使此地吃水很得便,操起勺子随手一舀就是清溢溢的甜水。空气也显得湿润。一年前,这里的志愿者还住帐篷,大风经常防不胜防地把帐篷摇晃得东倒西歪。到了2002年才建起了砖混结构的房屋。我看到屋顶上固定着一个由横竖几根钢筋交叉做成的架子,架子上是用铁片制成的一行大字: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冻泉保护站。我们在人烟稀少的高原行车好些天,一直与空野、荒凉的大山为伴,现在突然看到这一行苍劲、雄浑的铁制大字,心头不由得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亲切感,也是一股力量。我猜想,写这字和制作它的人是站在昆仑山巅完成这个看似平常实则很不一般的任务的。这一行字一出手就张扬着一种傲视苍穹的气势,真可谓豪气四溢。站在不冻泉保护站门前,我有一种到了家的亲切感。当然,它首先是藏羚羊的家。

我原地不动,凝神注视着那一行字,久久不肯离去。想些什么呢?我自己一时也难以说得清楚。

保护站的志愿者来自全国各地,分期分批,每批十人左右,时间一个月。志愿者在可可西里给了偷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沉重打击,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可可西里并没有因此就较长时间地安宁下来,偷猎者的枪声依然时不时地从上空贼溜溜地滑过。

我们到不冻泉那天,风很大,是仿佛带着钢针铁刺的那种风,吹得人几乎难以站立。保护站的门紧紧地很冷清地闭合着,我敲了几次也无人应声。之后我边敲门边呼叫着,才出来一位藏族同志,他自报家门叫托多,是保护站的值班员。这是一个很豁达的人,说话直来直去,特纯朴。他说其他人都巡山去了,他们的站长叫扎西才让,原来是野牦牛队成员,跟着索南达杰干过。浑身的疙瘩肉,是一头真正的牦牛,很豪爽。托多还告诉我们,今天就他一个人留在站上值班,有什么事他都能做主。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碰上这么个热心肠的人,痛快!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在你们这儿蹭顿饭,之后还要住月亮湖赶路呢。”托多很豪气地说:“自家人嘛,吃饭睡觉的事我都包了。”说话间我们就进了屋,烘一下就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好像从冰天雪地走到了另一个阳光融融的世界。原来屋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火炉,是用大油桶做成的,火势很旺。托多对我们说,他们昨天就接到格尔木的电话,知道今天有人上山,但估量道路难行所以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们几个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歇歇气。一路上颠颠簸簸,四五个人拥挤在一辆吉普车上,确实又累又冻,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了。就在这当儿,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旋即就从门里进来四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巡山队员。他们清一色地穿着厚厚的红绿相间的巡山专用的冲锋衣,许是天气太冷了,他们一个个都袖着手,脑袋深深地裹在衣领里,脸的一小半也埋进去了,进屋好一会儿后才露出整个脸。那脸赤红色,古铜一般,还沾着点点未融化的雪花。这是高原强烈紫外线照射的结果。很快我们也就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托多说:“这些天天气不好,老是刮大风,队员们只能短途巡山,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再出去。”他还很风趣地对我说,“你不是想蹭饭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好咱们一起吃午饭。”说着他就走进了用两个汽油桶隔开的另一半空间。那边该是他们的伙房,想必是午饭已经做好,他拾掇饭菜去了。我们在经过昆仑山时因为车子小抛锚耽误了几个小时,没有按原计划到达不冻泉,没想到歪打正着,正赶上他们开饭的时间。

这当儿,我才有暇较为仔细地浏览了屋内的陈设。说是保护站还不如说是伙房兼卧室更确切,那个墩在中间的大火炉,显然是做饭、取暖两用的。堆放的那些还没有打开的包包卷卷(也许直到这批志愿者离开也不需要打开)几乎占去了屋子里三分之一的空间。整个屋内就一张床,冷寂难奈地放在一角。其他的陈设就是一张桌子了,上面放着一本记事本,我想那该是值班日记吧。屋里四周的墙上贴满了图片,大小、新旧都无一定之规,但是每张都与藏羚羊有关。我好生奇怪,怎么就一张床呢?一个队员说,保护站一共六个人,只有值班员住在这儿,其他人暂时住公路对面废弃的道班房。我明白了。

饭收拾好了,托多笑盈盈地端着一铝锅沉甸甸的羊肉来到我们面前,咚一下放在地上。他肯定想到大家都饿极了,便急不可待地揭开了锅盖,随着锅里放出的腾腾热气,当即一尾子都弥漫上浓浓的香味。他竟然不顾烫手就捞起一块块带着骨头的羊肉,分放在几个盘子里,送到我们几个人面前,说:“趁热乎劲吃,越是热乎吃起来越香!”他并没有给我们筷子,我们也没准备要,伸手抓起肉就往嘴里塞。生活了这么些年,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用手当筷子吃饭恐怕还是头一回吧!手抓羊肉嘛!这顿羊肉吃得好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香味!

告别不冻泉,我们继续赶路。这时天空阴沉沉地拉起了长脸,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前行不足二十公里我们就到了青海省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这个站于2001年1月1日正式挂牌,是出现在可可西里的第一个保护藏羚羊的建制单位。就是从这时候起,可可西里开始有计划地接纳全国各地的志愿者。每年大约有三十多名志愿者分批上山为藏羚羊站岗放哨,同时对昆仑山至五道梁一带的野生动物进行实地调查。我们要在这个保护站住一夜,明天再赶往月亮湖保护站。

雪花满世界地旋转着,长时间不肯落地,好像要给我们诉说什么。我走出小屋,站在外面的雪地里,心儿被这雪花抚摸得爽爽的很舒坦。我真的想让这百看不厌的悠然飞飘的雪花落满全身,直至把我埋掉,那该多享受呀!谁料好景不长,很快就刮起了风,越来越大的风,把原本有节奏旋转着的雪花搅成了乱麻,一片浑沌。风越发地变大着,还拉起了很不中听的刺耳的风哨。天地间什么也看不太清楚了。好在我们已经来到索南达杰保护站,免受了一场风雪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