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指点着,让我看坡上那一片少说也有三五百只的藏羚羊,活物,一片颤颤的肉体在移动。当然我是从那些闪烁着的白点感觉到的。二位说:“藏羚羊的目的地是无名湖畔,这个夏天它们就在湖边度过,生崽,哪儿也不去了。”他正说着,一群鸟从天而降,展开翅膀慢慢地落下。这些鸟有斑头雁、野鸭、棕头鸥、鱼鸥等。它们可能从西伯利亚飞来,也要在无名湖停留一个夏天。
他告诉我:“鸟们要给藏羚羊作伴,在无名湖住下。”
藏羚羊和鸟怎么一同生活?
二位告诉我:“让你住在小木屋,就是要你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件奇妙的事。你的创作多么需要它……”
旅人们在青藏高原跋涉,并不是处处都会惬意。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兴致的扫兴实在难以避免。燥热的戈壁风或冷冽的冰川雪暴,以及打滑的雪路、陷阱似的泥沼,使你要么热得眼涩胸闷,要么冷得浑身打颤。可是,人们只要一踏进可可西里的地界,迎面就会吹来湿润的风,很快使你置身于另外一种舒爽的环境中。这宜人的风来自可可西里各处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湖泊。我当然说的是7月这个季节了。
藏羚羊比人们更早地瞅准了可可西里的湖泊,它们把自己的“产房”选在了这里。每年夏天,藏羚羊从青藏高原各个角落跋涉数百里甚至上千里,来到可可西里的湖畔产崽。这些湖主要有鲸鱼湖、太阳湖、月亮湖和库赛湖。
原来,藏羚羊早于人类上百年甚至更久就发现了这块新大陆。当人们还在喋喋不息地念叨可可西里是不适于生物生存的禁地时,它们就先见之明地把“产房”建在了那里的湖畔。
这是有原因的。
每年7月前后,正是可可西里那些湖区处于干燥的时期。大湖的边沿及四周的小湖干枯以后,细腻的胶泥表土逐渐干裂成一个个瓦片状的凹形碟盘。正是这碟盘天然地为藏羚羊和鸟们各有所用。雌藏羚羊产崽之后,奶水增多,乳房膨胀发痛,愈来愈胀。它们就经常卧在那些胶泥瓦块上,磨蹭乳房,将过多的奶水挤压流出,乳房便舒服了。积于胶泥瓦块上奶水并不渗漏,犹如盛在小碗中一般。这只母羊挤一点奶,那只母羊又挤一点奶,瓦块中的奶水渐多起来。于是,馋了在湖中栖息的水鸟,它们争食这些母羊的遗奶,同时随吃随拉,瓦块上又积下了许多鸟粪。而母羊和刚出生的小崽子就舔食这些鸟粪,以补养身体。
我问:“鸟粪如何养得身体?”二位说:“这些鸟粪里含有丰富的氮、磷、钙等营养物资,藏羚羊壮身强体离不开。”我明白了,其实这些营养物资还是来自雌藏羚羊身内,是它们的奶水呀!
藏羚羊与鸟就是这样和睦相处在可可西里,互相依赖,共求生存。
多么有趣的生物链!
我说:“你真幸福,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能看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很难看到的景观。谁能不羡慕你!”
他说:“我享受的幸福,现在你也正在享受。”
我们站在小木屋的窗口,看藏羚羊,看鸟。头顶的天空那么静那么蓝,动物们美丽动人。遍地的鸟鸣犹如一地碎银,无人捡拾。
这时,从四方赶来的藏羚羊已经零零散散地布满了湖畔,有的卧着,有的静立,还有的缓缓走动,它们不管呈何种状态,皆很悠闲,是一种微闭双眼享受天籁的舒展。这,我是看得十分清楚的。此刻,在我的感觉里,岁月已粉成碎片,像唱累了的歌,歇脚在古老的路边。
可可西里因了这成群的藏羚羊而一度宁静。使我从这深度宁静中走出来的则是那些鸟。
二位说:“看,鸟飞来了!”
我看到,天空中仿佛飞扬着片片银光,那是鸟儿展开的翅膀。它们旋转了几圈,突然掉转方向,朝着一个地方降落。一只又一只鸟儿站在了湖畔。那些正沉浸在安闲享受中的藏羚羊,显然已经习惯了鸟儿们的飞翔与降落,不受任何惊扰。我看得最清楚的是距离最近的一只鹭鸶,它有美丽洁净的羽毛,和一双仿佛可以折叠的修长的腿,半圆的红红的冠像帽子一样扣在头端。它在起步走动之前,蓦地回首望了望我,是留恋的告别还是亲切的问候?我甚至这样想,它符合选美条件,可以竞选世界小姐。鸟儿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好像打碎了的生铁,让可可西里充满金属的声音。而这一切,对藏羚羊没有丝毫的影响,它们还是那么悠闲自得地或卧或站或走。后来,有一只鸟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跳上了一只藏羚羊的背上,可那藏羚羊还是静静不动。
二位:“看见了吗?鸟儿正给那只怀孕的藏羚羊挠痒痒呢!”
真的,那只鸟儿正用长长的嘴在藏羚羊的背部一上一下地啄着。我想,也许它觉得吃了藏羚羊的奶,就该这样回报吧。
我们看藏羚羊,我们观鸟。看不够,观不厌。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刚到小木屋时,二位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他现在该告诉我答案了吧!我便再次问道:“这小木屋是个哨所吧?”
这回二位很明确地说:“是的,是哨所。不过,这哨所没有哨兵,小木屋就是哨兵。”
我当然无法理解他这话了,小木屋怎么会是哨兵呢?
二位给我说起了小木屋的故事:
现在的人们要理解十多年前的事情,还真得费上一番周折。那时候,偷猎者的枪声几乎把可可西里的天空穿透;那时候,倒在荒滩上的藏羚羊尸体成捆成堆;那时候,可可西里只有一支人数很少很少的巡山队,队员们的脚步哪能赶得上偷猎者射出的子弹;那时候……
那一天,也计是可可西里历史上少有的一个很悲伤很灰暗的日子。一只出生大概还不到一年的小藏羚羊,拖着被杈子枪打断了的后腿,一拐一歪地挣扎到了这座土坡上,后面那个杀气腾腾的偷猎者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小藏羚羊已经精疲力竭,每跑一步都要跌一跤。偷猎者的黑心再加上那种残忍,使他突然放弃了原先打算要捉一只活藏羚羊的想法。一声枪响,他把小藏羚羊撂倒在地。不过,他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因为有两个士兵已怒气冲冲地横到了他的面前。
偷猎者没有得到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气急败坏的他和两个士兵吵了起来。
他说:“藏羚羊是我打死的,它就该归我;”士兵怒斥:“你枪杀野生动物,你犯了法,政府要惩罚你。”
偷猎者说:“我打了大半辈子猎,就靠打猎过日子,罚我?我怎么生活?”
偷猎者把两个士兵告到了当地政府,就是为了得到这只死去的藏羚羊。
法律不会饶过这个偷猎者,这是他必然的所得。
这样愚昧的“猎人”,实在让人痛笑。但是,这样的“猎人”依然存在于我们这块土地上。
后来,两个士兵,还有他们兵站的战友们,一起把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掩埋在了那座土坡上。
士兵和小藏羚羊告别了,也和那个偷猎者告别了。然而,偷猎和反偷猎的较量仍在可可西里继续着。
掩埋小藏羚羊的土坡是一个按钮,真的,它很像按钮。它摁住了那只小藏羚羊遇害的日子,企望它永远不会复苏;它摁住了可可西里的枪声,企望这块土地永久太平。
梨花年年变白。
桃花岁岁变红。
小藏羚羊,你还会回来的。春风吹到可可西里的时候,你就会睡醒了!
再后来,士兵们就在掩埋小藏羚羊的土坡上,盖起了这间小木屋。小藏羚羊死了,这小木屋是士兵们给它立的碑。这碑就是暸望台,从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那座掩埋小藏羚羊的土坡,还能看到无名湖,看到更多的栖息着藏羚羊的湖泊,看到那些猫着腰偷偷溜进可可西里的魅影。
那个打死小藏羚羊的偷猎者,给小木屋留下的是一个沉沉的夜晚,留下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正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冬天,士兵们举起双手触摸着屋顶的天空,乌云散尽。春天就来到了可可西里。
我站在窗前远望莽原。
有一只藏羚羊在镜头里安然地低头吃草。
有一只狼在我拍不到的地方啃着骨头,不知是藏羚羊的骨头,还是其他动物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