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宗林说:“秋季是我们打狼的最好季节,我们每天几乎都有收获。我们家乡在骂人时常说一句话,看你这狗记性,意思是说狗不用脑子。我们在二道沟打狼的日子里,才发现狼比狗还要笨,它们只是为了嘴里有肉吃,根本不吸取教训。我们下夹子一般采取这样的办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过几天换一个方向,每次多少都会有收获,有时猎取一只狼,有时还可以猎回两三只。当然也有放空夹子的时候,但是不多。一个秋季下来,打上二三上只狼是不成问题的。你说怪不怪,我们用的就是那么个挺原始的打狼方法,狼为什么总是硬往上撞?”
乔西说:“据说,狼如果气红了眼,是连死也不怕地要进行报复的。我分析那段日子二道沟兵站把狼打急眼了,每天晚上都有狼死,它们当然不会就这样退缩,便天天骚扰,夜夜反扑,使这个兵站不得安宁。我到兵站工作以后,就听别人讲起过老白刚才讲过的那些打狼的故事,老白只讲了人打狼的事,却没有讲到在那段日子里狼对人的伤害。听说兵站有个战士大白天到草滩上拔野葱时被狼咬伤了胳膊,还有一个放牧的藏胞险乎儿被狼叼去吃掉了,多亏战士们及时赶来才救了他。狼的脑子当然不会像人那么好使了,但是在一次又一次遭到惨败以后,它们的头脑也会学得聪明些的。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二道沟的狼几乎绝迹了。它们知道去那里就是上断头台,绕道而行了。”
我对乔两说,听别人讲过,你在二道沟兵站时曾经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能不能给我们说说?
也许我这话撞到了乔两的疼处,他听了好一会儿都不吭声,弄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说:每个人都有埋在心底里不愿给别人吐露的事情。刚才的话权当我没说。乔西说:不,我为什么不讲出来呢?只是事隔近20年,今天提起来,我身上的肉还在发颤。
我也是从死亡边缘上蹭过来的人呀……
那年的大雪封山,乔西说是他在高原那么多年罕见的一次雪封山。山中那坑坑凹凹处的积雪谁也弄不清有多深,反正公路上的雪把半个轮胎都吃掉了。离兵站约五公里的山坡下住着几户牧民,他们平日都是到甜水井来背水回去食用。眼下大雪一封山,把他们圈在山里出不来也进不去,已经三天了无法出来背水。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牧民帐篷里那点存水早已经吃完了。这是大雪封山的第四天清早,李年喜副教导员把几个助理员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我们要执行一次救灾任务,给山坡下的牧民送水去。他说完后见大家谁也不吭声,就又说,当然啦,这趟任务路程虽然不算远,就下来里地,但是困难不少,雪深路滑,弄不好随时都有捂车的可能。
所以我考虑了一下,拣一个开车技术较好的司机去执行任务,另外你们助理员中去一个人押车。
乔西有幸揽到了这次押车任务。开车的司机小孙是个老兵,红旗车驾驶员。乔西对小孙说:站领导挑来选去让我俩进山送水,这是对我们的信任,咱完不成任务可就连谁也对不起。小孙说,争取吧,我们总不能让大家失望!乔西说:不是争取,而是必须要安全地把水送到牧民手中。
说起二道沟兵站和这几户牧民的关系,那真是手心连手背,亲如一家人。原先,二道沟就孤零零地住着兵站这一家人,不知从哪天开始离兵站五公里的山坡下撑起了几顶帐篷,住上了儿户牧民。
这样牧民们就断不了常来甜水井背水。因为牧民们落户的地方牧草丰盛,水却是咸的。一来二去,这两家人就混熟了,兵站吃的牛羊肉就从牧民那儿去买,既方便又便宜,还能保证货源的新鲜、无病毒。慢慢地牧民们的食用水就多由兵站代送了。当然在站上用车紧张的日子,牧民们仍然自己来背水,而且他们总是这样对兵站的领导说:站上就一台拉水车,够忙的了,以后我们吃水就自己来背吧!
这次大雪封山,牧民们出不了山,他们的吃水问题牵动着兵站同志的心。负责送水的乔西感到肩上责任重原因就在于此。
车速很慢,有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停下车铲雪开路,车子才能滚动几步。乔西在汽车连当过司机助手,对于在冰雪路上如何行车的要领还是懂得的,他对小孙说:咱们宁肯慢一点走,多磨蹭些时间,也别开快车。只要把水送到藏民手中,就是我们的胜利。有一段路积雪太深,再加上拐弯多,根本无法辨清路线在何处,乔西只得下车探路,让车子跟着他踩出来的路慢慢前行。走了一会儿后,乔西凭记忆隐约记得好像走到走了一片慢斜坡的冰川道上,他便叫小孙停下车,商量商量如何走过这段路。
商量倒是可以商量,不过不会商量出什么好办法这是毫无疑问的。冰川路被雪覆盖着,这一点准也无法改变。最后两个人只能达成这样一个共识:慢速走车,乔两将头伸出车窗外看路,一旦发现路况有异常,就立刻声“停车”。
谁知,他们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泡汤了。原来,他们的车就停在冰川坡的坡坎上,小孙摘了倒挡刚要走车时,哧溜一下车就顺坡滑了下去。乔西大喊着“停车!停车!”小孙已经手慌脚乱根本忘记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顺势打方向盘让车往较平坦的地段上滑溜,千万不可踩刹车。乔西喊“停车”也属于错误的指挥,车是无法停下,也不能停。就这样,小孙本身的慌乱,再加上乔西不当的指挥,小孙踩了一脚刹车,车便翻了。一连翻了6个跟斗,一直滚到了沟底……
乔西后来每次给人讲起那次翻车时的感觉时,总是说:那是一种仿佛升天人地的感觉,我已经不是我了。也许人死去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是的,说是升天入地的感觉,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种魂不附体的感觉。6个跟斗呀,是铁人也得摇散了,吓懵了。
等车子在坡底某个部位停住后,乔西也没有醒过神来。确实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因为当时汽车还是四轮朝天仰躺着,他也当不当正不正地歪在驾驶室里。还是司机小孙最先清醒过来,问他:
“龙助理,你没事吧!”乔西的回答是:“小孙,你也没事吧?”在两个人确信对方都“没事”后,他们同时从驾驶室的两个门里爬了出来。
“咱们两个够命大的了!”他们异口同声这么感叹着。
这阵子天地间皆白,唯有从他们车上的水罐里淌出来的清清的水在雪地里冲出一条黑乎乎的深沟。他们知道那几户牧民肯定在盼着他们送水,可是他们却无能为力使这车上的水不要白白地流去。
幸亏翻车的地方离兵站不算很远,站上很快就得知翻车的消息,马上派人来收拾了残局。
乔西坚持第二次押车,终于给几户藏民送去了水。
“王老师,我记得你在自己的一篇散文里说过这样的话,‘我曾多次站在死亡的边缘,因而也就习惯了死亡的威胁’。我也是从死亡线上走出来的人!”乔西这样对我说,他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但是,我的思绪仍然沉浸在二道沟的废墟中。那废墟里的故事是讲不完的。
我想起了张普选,这位兵站部的副部长。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兵站部惟一的不让酒杯沾嘴唇的人。我在这里必须郑重地说明,我绝对不会单单用喝酒或不喝酒来评价一个人,现任兵站部部长姬成录喝酒在青藏线上是出了名的,我曾经满怀激情写了他喝酒的报告文学《雪山酒香》,当然是歌颂当时还是团长的他了。张酱选不沾酒,谁也不能说这是他的缺点。但是,我在这里提起此事的本意并不在这里,而是佩服他一直做到了不沾酒,这种毅力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他自己不喝酒,并不反对别人喝酒,当然他也不劝别人吃酒。在他曾经当过团长的汽车团和当过兵站部参谋长的司令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给我这样讲过张普选的人品:一般情况下他很少请别人吃饭,而在他当团长和参谋长期间,他完全有权批报销“饭局”的条子,但是他不这样做。1995年夏天,经过当时兵站部宜传科科长田敏社介绍,我认识了张普选,他住在拉萨兵站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里迎送自已团里进藏的车队。他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还要住一段时间。我们初次见面,我既是京城来的作家,又是他的乡党,大概没人想到他会用一顿包括臊子面在内的家乡风味的饭菜为我接风。他首先说明他不会喝酒,但是他把带来的高档酒往桌子上一墩,要我敞开胸怀喝。我说我从来不喝酒,他马上就把酒瓶从我面前移开了。这一顿饭我吃得特舒服,陪同我的杨爱平、彭瑾两位青年作家都说吃得很开心,当然他们是喝酒了。
从那以后的6年中,我年年都去青藏高原,也几乎年年都会碰见张普选,我之所以说碰上,是因为他总是在四千里青藏线上流动,并不是固定在某个地方,其中有两次都是他带着车队在线上跑车,一次在昆仑山中,另一次在藏北草原。1998年7月我是在西宁见到他的,而且是在他准备上格尔木的前几天见面,他是参谋长,要在格尔木举行一次全兵站部的大阅兵,兴师动众,数百台汽车,数千人,他的担子很重。他出发前一天我们在一起吃了个便饭,仍然未喝酒。和我一起就餐的青海人民出版社编辑辛茜女士说,张参谋长这个人很有点儒将风度,他话不多,但说出的话总是很有深度。
有深刻思想的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不会被埋没的。那年张普选40岁刚出头,他正在埋头播种,我们等着他收获的季节。
我听到过一个驾驶员给我讲的张普选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与二道沟的甜水井有关,所以在听了乔西和老白讲二道沟以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张普选。
据那个驾驶员讲,那是10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张普选还在营里当领导。一次,可可西里草原上发生了一次大堵车,堵了整整三天才疏散开。张普选带领的车队在去拉萨的途中也被堵住了。因为堵车是偶然性的,谁也不可能准备吃的食品,所以在堵车的三天中车队人员面临的最大威胁是饥饿。头一天,大家搜肠刮肚地从车上角角落落找来点糊口的东西塞塞牙缝是有可能的。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大家饿得就有点支撑不住了。这当儿有人发现停车的地方有不少老鼠洞,便操起铁锹刨挖起来。还真有货,几乎每个鼠洞里都能挖出一二只肥肥胖胖的老鼠来。人在饿极时,吃东西是不择手段的。这些得来全不费力气的老鼠,战士们把它放在火上一烤,吃起来还真有滋有味。但是,好景不长,鼠肉下肚不到半个小时,不少战士就恶心得直吐黄水。张普选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他马上想起了二道沟兵站曾经名扬青藏线的“野葱爆兔肉”那道菜。
刚好车队停在二道梁附近,这里不是有眼甜水井吗?他派人找到了那眼井,又组织人挖来了野葱。“野葱炖鼠肉”这道菜就这样诞生。在大家抛锚后几天未吃一顿可口饭菜的时候,这道平时也许谁都不愿看一眼的鼠肉菜,把大家吃得满嘴流油,肚内舒服。当时凡是停在可可西里的司机,不管是军车的驾驶员还是地方车的司机,都用这道特殊的菜度过了那几天挨饿的日子。
……
沈记靓堂饭店。
我们几个“老青藏”显然都沉浸在深深的、难以自拔的绵长回忆之中。桌上的饭菜很久也无人动一筷头了。
各人肯定有各人的回忆侧重点,我仍在想着那道菜:“野葱炖鼠肉”,便说:我很想做这样一个假设:就在我们此刻就餐的这个饭店的门前,亮出一个广告,一位名厨师从西藏新引进了一道风味菜“野葱炖鼠肉”。你们预测一下,这个饭店的上座率会怎么样。
没人答话,但并无人摇头。
乔西转了话题,他说:现在二道沟兵站已经变成废墟了,几乎无人光临了。不是马上就要修青藏铁路了吗?我想将来也许会有一个二道沟车站,那时人们在那眼甜水井前立一石碑,将当年那位女士因高山反应丧命的故事作为民间传说镂刻在石碑上,甜水井肯定会成为一处招人注目的风景点。
杭开才说:那时候我们都是白发老头了,导游小姐把我们请去,我们便捋着胡须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乔西的年轻人,一天在甜水井边遇到了一个正在打水的美丽的姑娘……
金其根接着说: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叫王宗仁的作家来到二道沟……
任何无边无际的想象都是没有罪过的,而且很美好。
走出沈记靓堂饭店,我们在灯火辉煌、人流如水的南京路步行街上漫步。
金其根拿出照相机,给我们拍下了一张南京路留影。
我想,我会带着这张照片回青藏高原的,去二道沟的!
第八节“生命禁区”的保护神
在青藏兵站部所属部队里,有一个词组使用频率最高:22医院。
22医院的全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2医院,驻扎在格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