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蜜蜂的家里去作客
油菜花!当我在阳光下打开
心灵的图纸,像
一个准备与梦想私奔的人
不携带肉体
我在这三月的坡地上乱转
如果可能,我想惊动
高处的幽灵,和低处的鬼魂
油菜花,我想在夜幕中辨认
谁是那个把泥土揉成了黄金的人
磨油房里还亮着灯,还有人
与我一样在使劲地擦镜子
还有人在修指甲,染头发
自说自话。还有蜜蜂和蜜蜂
在飞,趁着年轻,在交配
还有一群老瞎子,手牵手
刚才他们还在争吵,转眼间鸦雀无声
空气多么好。昆虫在唱歌
我赶紧闭嘴
这时,一列火车驶过我手上的图纸
1993
木偶
阳光照耀仙女山的平头,也照亮了
梨树上的黑木耳。蜗牛蠕动
修建宝塔的群众消逝在塔楼中
应该是雨后吧,我应邀去做木偶
为一个死去三年的人
为她无所皈依的魂魄,定做
一副无限近似的外壳
透明的溪流冲刷着我的睫毛
皮尺之下,我看见她
越来越大,肩胛越过了山坡
膝盖抵住了悬崖……
头顶上春雷滚动
空气滞流,我呆立在大气中
近似于木偶
2004
雨声中的推敲
溢出,倾倒,或斟满?
雨声中,我爬上树稍眺望大海
一只木筏在水草中间转悠
他想打捞少年的衣钵,还是
网眼里泄露的江河?
他试着去爱这水涨船高的生活
像树叶上的蚂蚁,也像
水面上行动的鸥鸟
他指出了大海的高度,却不能
克服内心的虚弱
1996
摄于工地
这些昼夜不息的声音是泥沙在翻卷
字、词、句,分离又组合,产生出
这支民工的合唱队:矮个子的四川
人,做饭的湖南妹子……在没有月
亮的夜晚,我看见,弯腰的人头顶
上的青皮。我看见
城市派生出这群异乡人,在烟火下
写信,艰难的笔迹似乎比挖土更吃
力。所以,在春天的工地上,他们
选择了歌声
他们昼夜不息。搬石头砸脚,或挖
坑埋人。在春天的工地上,我只是
一位旁观者,连家乡的地址也没有
弄清。我只是在构思一首举重若轻
的诗,尽量让自己听见字、词、句
的矛盾,让它们斗争,仿佛昼夜不
息的搅拌机,带来
今夜的哑巴和聋子,也带来这个时
代的节奏和韵律。
1997
一辆消防车的黄昏
我要到达的,是一截青烟拎起来的树桩
一块石头上面的千重热浪
我要洗去的,是一张白纸的劣迹
青年的自行车正在平缓的滑下山岗
而在老人的街道,四条散步的胳膊
试图拦阻一列凉风的大军
它几乎扯光了一对鸽子胸前的绒毛
把一辆红色的卡车推向了人行道
这样的年代,我要磨亮的
不可能是正在堕落的月亮
穷人的斧头,一个准备贮雪度夏的人
不可能把时光付诸东流
更不可能在消防车里面谈情说爱
那里,火势凶猛,即使
子夜的山坡上仍然有鬼火荡漾
青春的警报声响个不停
1994
拖泥带水
我理解那只躲在森林中窥视坚果的猩猩
最早拿起石头的人,我理解
这些石头的来历:曾经在遥远的星际呼啸
像上帝沉闷的鼻音,暗示了我
作为一位被逐者的命运。我理解
眼前的这群沙子,迷眼之灰
你的泪水没有一滴是无中生有的,如同
你的疼,当你意识,你已经成了它的
战友或敌人。曾经有春风的腰肢,
可现在,风吹着,而我耳背……
我理解这些排列在原野上的亲人
在雨后,在一阵劈头盖脑的骤雨之后
他们承受着以下这些词语
惊诧。茫然。虚弱。疲乏。
慢吞吞和沉甸甸……
我理解啊,因为在这个肉体失陷的夜里
我必须拖拽着凡人的皮囊去见
那个制造凡人的人
我理解他,所以,我谅解
那位在高高的山冈上,高一脚
低一脚,唉声叹气的老父亲
2003
哆嗦
在皱纹里。在风中。
在一个人的节日。
未及展开的青春与老年相遇。
他被告知,明天将有一场惊雷路过
这儿,也许还有些微的雨,
刚刚可以洗去脸上的泪痕。
他摸索着,从镜子里摸索出
一个孩子;再摸,便摸到了
一张甜蜜的糖纸……
他被告知,明年他的牙齿将所剩无几。
他将在一碗坚硬的稀粥前,哭泣
他还将在哭声中失去嗓音。
在回忆,在悔恨,在
一堆赘肉的压力下,翻身是艰难的,
何况他还有关节炎。
他是自己的医生,和病人。
他是自己的儿子,和父亲。
但他情愿一生下来就去死,像
从来不曾路过这里,或那里;
从来没有见过她,或她,或我们。
他真是,真是,真是的……
却没有这样的可能,因此
他要哆嗦。在皱纹里。在风中。
在一个人的葬礼上。
1999
撒落的苹果
苹果撒落一地。在街心
稠密的人群纷纷躲避
这突入其来的香气。车也停了下来
我看见那只浑圆的苹果一直滚
到了那个小女孩的面前,仿佛
是苹果在寻找它的真实主人
短暂的混乱。接着是秩序
而小女孩在这一瞬之间
众目暌睽
她是美丽的,有一张八月的苹果脸
红晕,令人很容易想到甜蜜,和
生活的原汁原味
我看见人群散尽的街心
小女孩和一只通红的苹果,和
弥漫如雾的香气
停留在一个偶然的早晨
短暂的混乱,接着是
无边无际的痴迷
1993
葡萄的诗意
这些拥挤的车轮,一进入八月
就爆了胎,如同我
停顿在这个灼热的中年
身子歪斜,用一本花哨的青春读物扇风
用另一本发黄的经卷遮脸
葡萄架下,短暂的凉阴将会越来越短
我知道,当紫色铺满窗沿
所有的蚂蚁都将排着队列去攀登
那座葬送了夕阳的高山
而在此刻,这些紫色只是夜色中的孤儿
旋转,又旋转,像星星
在天幕上钻眼,像眼睛
在眺望中放弃了看与见
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人显然不适应
这越来越坚硬的稀泥
他曾经抱着车轮哭泣,与散步到水塘边
的一只天鹅低声倾谈:“哦如果不是月亮的牵引,谁会来到大地的边陲?”
而葡萄,这些躲藏在午夜之后的墨水
囤积了多少甜美的想象力
我只选择其中的四颗做我的车轮
带我度过这冗长的、不堪回首的
却又不得不迎面相撞的中年
2002
你有这样的早晨
一只公鸡走下树枝,适才,它啼鸣
一只公鸡绕着蛋壳跑,翅膀歪斜
你有过这样的早晨
那时,月亮未落,太阳也未升起
石头的精神病史,与你的,都一样
你从来没有把自己捂热过
因此,你需要我
你从来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爱
所以,我爱你
你有这样的早晨,被否认掉的人与事
天亮了,曙光抹去晨星
你身边聚集了一大堆崇拜者
强烈的光线一路抽打过去
你带着他们做游戏,看似明媚
而蛋壳里面是黑的
一枚鸡蛋,她的光明在于破碎
2005、2、26凌晨
一座大桥要过江
你把脚浸在水中,长江有了加速度
你把腿露出来,起先是骨头,然后是经脉
你站在那儿,被漩涡簇拥
江鸥拉长颈项盘旋
一截朽木向另一截呼救
冬天了,北风提醒你
曾受过的胯下之辱
从这里望过去
北岸的人轻如鸿毛。从这里拐弯
你一直要走到沱沱河。是吗
我们在南岸奔走相告
我们说:一座大桥要过江
一座大桥走到江心,就像一个人
停顿在中年的某个正午
突然有些茫然
2004年底
我们推
我过去问一个农民:
“你的祖国在哪儿?”
我过去听他呻吟
他呻吟的时候,我过去
帮他推磨子
磨子转过去,又重新
转回来。我问他:
“你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一个农民,我想让他放弃推磨
却又不知道
这之后他该如何变谷为米
磨盘转动
连石头也学会了咬牙切齿
连我也变得心冷似铁
2004、10、11
拔
我退出来。让时间喊“疼!”
哦我陷得太深,如同血液里的血液,
也像是海洋中的水滴。
内心里有一片牧场,但没有
今夜的羊群;内心里有爱,但没有
受爱者;内心里有一张嘴,但没有
力气说出“内心”。
我陷得太深,已不知什么是疼。
木板和铁钉。楼房和砖头。
生中的死……
如果今夜有月,我将把她端出大海。
如果朝霞出来,我将从中取出
滚烫的髓石,献给四周沉默的石雕。
一个不幸的人受到击打,时光
并不饶恕他。他在下沉,如同
我眼前的这枚铁钉:退缩,一声不吭。
而你们看见的只是苦难的完美
我这儿有一张白纸,被胡言和乱语定义
为“诗歌”;我这儿有一根骨头被生活
挤压成了一截扭曲的铁丝……
拔呀,我说,同时,我感到
另一股力量正在拽我陷入绝境
1996
棉花糖
让我看看你被甜蜜封存的嘴唇,白天的牙齿
让我看看你在深夜走投无路
的样子,快活的泪水来之不易
你有一个轻飘飘的早晨
但南来北往的春风不止吹拂你一个人
在露天电影院门前嗑瓜子的
你,你要嗑几斤瓜子,才能学会栽培
向日葵?要吃多少糖,才能像我一样
满嘴假牙,在生活中装聋作哑?
让我看看一个被坚持下来的年龄
永远是三岁的表情,永远是问题
要么,永远是正确的。我望着
被无限延长的滑梯,被看了又看的
脸,你呀,你是不是
那位上辈子向我放高利贷的人?
让我看看月光下安安静静的你,为什么
像茅草叶上的露水
小家碧玉,篷筚生辉
为什么在我身无分文时还要
让我碰上送鲜花的小人?
1995
半边猪在描述中消逝
半张嘴,一只耳朵,一只眼
两条腿,一前一后
一条尾巴完好,但没有毛
我喜欢这样的描述,没有生气
就像这个初秋的早晨,清朗,微苦
就像一辆沿途漏气却坚持着
跑到了目的地的平板车
一具白花花的皮肉悬挂
在半月形的弯钩上,使弯钩也具备了
取代月亮的野心
没有喊叫,那尖利的足以杀死声音的
喊叫
没有了。我应该明白
这一天迟早会来
打猪草的少年总有一天
会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砧板和肉案
他摸黑起床,这一天是这样开始的
他磨亮长刀,短刀
他在走出屋子时又无限眷恋地摸了摸枕头
他开始了这样的白日梦……
我应该想到
半边猪近似于一场断断续续的噩梦
我停留在熙攘的人群中,完整地目睹了
它消逝的全过程
天平从来不曾公正过
我应该这样描述:割掉它的耳朵
砍下它的头,剁断它的蹄子
再一刀一刀切下它的皮肉
因为杂碎甚多
我应该称颂这残忍而不乏幸福的生活
2004、9、21
河畔
这河畔的垃圾堆里埋藏着我的日记
河畔的风在吹,灰烬中的脸
在下沉。橡皮艇游过来,少女
在摇摆,像一条年幼的鲨鱼
河畔的茅草背后,爱情迷信
花言和巧语,他们以心换心,彼此
交换着湿润的身体
我听见空气中掠过昆虫的呻吟
少女游过来,提着水草上岸
我向森林借一根木棍
我向黑夜讨一块纱巾
错误难免再犯,青春不会重来
我写下她完美的腰身,去掉
童年的虎头和老年的蛇尾
河畔的肩胛滑向卵石,原来是
一本时尚杂志在河底沉睡
“错误难免再犯啊,青春不会重来。”
1996
蚕食
赞美桑叶,诗人的春秋时代;赞美
这些作茧自缚的人
划地为牢,又画饼充饥
生活啊,泥牛入海!
但我还要赞美泥土,农民身上的尘埃
使劲地拍打,是为了落得更多,更快
把石子投向月亮,问路的人
忘记了西周的地址
也听不见浪子的脚步声
但我还是要赞美残酷的时光
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我只好手持一尺青丝,向你交换
一片桑叶。我站在
这座小学的门前,我在徘徊
我在赞美
一张晚报上面的若干只蚕蛹
一位女孩等待着桑叶消逝,就像我
悄悄花光了这饱食终日的黄昏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