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套位于市委大院家属区内的普通二室一厅,另外一套位于开发区南湾花园里,复式结构,面积近两百平米,还有一套就在新华路中端的一家超市背后面,面积约一百平米。狡兔三窟啊。我分析着马莉莉最有可能把儿子放在哪套房间里养育。市委大院内比较清静,南湾花园比较宽敞,超市背后购物比较方便。各有利弊吧,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孩子安置在哪里呢?五岁的孩子肯定要上幼儿园,我问过了,这三个地段附近都有幼儿园。既然不想拖许小婷下水,那么我就要自己去一一查找核实。我先开车去这三处分别远距离观望了一番,如果能看见哪家阳台上晾有小孩的衣服,那么那家的可能性就最大,但没想到我在三处都没有发现阳台上晾有什么的童装。我只得走第二步棋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保险推销员,挨家挨户地去按门铃。结果,只有南湾那套房间里面有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问我干吗,我红着脸问他们家的孩子是否办理了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老头说已经办过了呢。我又缠着他问道,你们家有几口人?五口,怎么了?老人打量着我,看得出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是这样,我们太平洋保险公司最近推出了一种新险种,很划算,你愿意看看吗?老头说,现在没时间,我正在看《射雕英雄传》呢。我笑道,您这么大年纪还爱看这个啊?他说,怎么了?老人就不能看了,你不知道,我要是不看,那龟孙子就和我没有什么话讲,逼得我看,结果上瘾了,这不?我讨好地递了根烟给老人,说道,您孙子也喜欢看啊,他多大了?他呀,成天就迷这个,都五岁了呢,老人回答。怎么不见他?他在家么?我得寸进尺地问道。老人似乎发现了我的用意,问道,你是保险员吗?怎么像个查户口的警察呀,去,我要看电视了。我说当然是啦,你看看这报单吧,你看,这几个险种比在银行存钱划算多了,尤其是这条,我建议你们给小孩办一下,终生受益啊,而且还附带了医疗保险……老人已经准备关门了,见我提到了“医疗”二字,就接过我手里的一张单子,说道,等他们娘儿回来再说吧,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听口气孩子不在家,我放弃了进一步纠缠的想法,说了声“再见”退了出来。我在南湾花园里坐了一会儿,看见已经快到中午,便开车回到了宾馆。从老人的话中我听出,那孩子是和马莉莉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我要接近那小孩,很有可能不可避免地碰见马莉莉。怎么办呢?我想找个人商量一下,结果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许小婷。
“才说过不麻烦你了的,看来还是要麻烦你,”我满口歉意地对许小婷说道。
“怎么了?”许小婷嘿嘿笑道,“我不是说过吗,我现在已经被你拉下水了。没关系,说吧。”
我对她讲述了今天上午的收获和遗憾,“可以肯定,马莉莉自己带着那个孩子,至少他们在一起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多。起初我以为,孩子主要是交给老人在带的,现在看来,我得重新设计一下方案了。”我说道。
“直截了当说吧,你现在需要我干吗?”
“我想让你去幼儿园帮我看看,就在这三处附近的幼儿园……”
说来简单,我知道,这三处住房附近有七八家幼儿园,如果没有别的线索,查找起来的难度可想而只。许小婷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办法笨了吧。这样,你耐心等等,我会尽快查出的。”
我有些后悔给许小婷打这个电话,与她直爽率真的性格相比,我感到自己非常虚伪,既然你有求于人,为什么又要转弯抹角呢?我在心中谴责自己。但愿她能尽快查出那个孩子的下落来,以后的事情我决计不能再把她牵扯进来了。
第二天黄昏,我接到了许小婷的电话,她约我晚上七点钟在“时光倒流”碰面。冬日的七点外面已经漆黑一团,我猜想她一定没有吃晚饭,到那里后就点了两份牛排,要了瓶红酒。许小婷一坐好就拿起刀叉切了块牛肉吃了,用餐巾揩揩嘴,这才笑道,今天饿惨了,在家里忙完了连忙往这里赶,不好意思。我问她今天怎么有时间这么早出来,孩子睡了吗?许小婷说道,我丈夫下午回家了,有他在家,我才可以出来。她连吃了几块牛肉后,端起酒杯与我碰了碰,干了。
“事情办妥了,”她说,“那孩子就在‘机关幼儿园’呢,姓张名望。张望,一个有趣的名字,不是吗?”
“啊?”我惊呆了,开始以为听错了,后来意识到许小婷不是在叫我,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就呆呆地望着她,问道,“没搞错吧,他怎么也叫这个名字呢?”
“怎么会错?他们院长亲口告诉我的,张望,就是这个名字。还有谁叫这个名字啊?”许小婷问道,她抿了口酒,突然反应过来,说道,“莫非?哎,张先生,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望,”我回答。
“啊?”现在轮到许小婷惊讶了,“这太有趣了,若那孩子真是你的血脉,那你们父子岂不同名了么?哈哈,来,咱们先为此干一杯吧!”
不知是因为事情办好了,她感到开心,还是由于天气冷,她需要祛寒,我发现许小婷很能喝酒,转眼间一瓶干红就完了,我让服务生又开了一瓶,给许小婷斟上。酒后,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脸颊泛起了酡红,尽管她一再声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喝酒了,但仍然坚持着不断和我干杯。我倒是清醒,每次都只给她倒一点点。
“你见到过那个小孩了么?”我问。
“只看见过他的照片,就贴在幼儿园的橱窗里,‘红花好少年’呢,模样周正,显得很精神呐。”许小婷歪着脑袋说道,然后身体凑近了点,端详着我,“他的嘴唇挺像你的,很薄,还有眼睛,也是单眼皮,右眼大点;还有嘛,我看看,鼻子也和你一样挺……等会儿,你自己去看吧。”
“去哪儿看?”
“幼儿园橱窗里啊。这样,”许小婷调皮地说道,“我有个主意,等会儿我们去把那张照片偷出来。”
真是个好主意。我激动地站起身喝干了杯中酒,说道,“咱们说干就干,干完了这件事再回来继续喝酒,怎样?”
“好啊!”许小婷抓起衣物就往外走。
我付了单,走出酒吧,见许小婷站在路边准备拦车。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带车过来了,我们自己开车去吧。许小婷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喝酒了,没事儿吧?我说没问题,等会儿我多喝点。
外面飘起了雪花,马路两旁已经有了积雪,橘色的路灯照射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使街道更显静谧。几点了?我问。许小婷回答说九点半。幼儿园有值班吧?我问。不要紧,等会到那里后你看我的,见机行事就行了,她笑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机关幼儿园门前。我把车停靠在人行道边。幼儿园大门前栽种着几排梧桐,树干粗大,林间有几张圆形的石桌石凳,上面落满了雪花。园门紧闭,我正在犹豫怎样进去,许小婷已经快步走到了铁门前,推开右侧的一扇小门,猫腰进了院子,转身朝我招手。
没有发现附近有值班人员。许小婷带我穿过一道拱门,里面有许多滑梯、木马和城堡模样的房子。我们沿着一条走道进入了教学楼,上了台阶,许小婷示意我停下,只见她伸手指了指墙壁。墙上镶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木框,我模模糊糊看见里面有一些照片,想必就是这地方了。“中间那排从左向右数到第五张,看见了么?那张就是张望的。”许小婷说道。我仰头数着,目光停顿在那团黑影上面,虽然有雪光的反射,但照片仍旧模糊不清。我打量了一下橱窗的高度,再看看附近是否有凳子梯子什么的,但是没有。
“你蹲下,我站你肩膀上去。”许小婷有些焦急地说道。
我有些犹豫。
“快点,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许小婷催促道。我在她的催促声中弯下腰,许小婷敏捷地攀上我的肩膀,我颤悠悠地站起来,问道,“行吗?”
“行!”
只听得“哗啦”一声,玻璃碎了。
我还在疑惑,许小婷已经从我肩膀上跳了下来,拔腿朝园外跑去。我跟在她身后快速跑到了铁门外,听见园内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的!”我顾不得许多,连忙掏钥匙开车,许小婷钻了进来,我看见她右手腕上鲜血直淌。
我带许小婷去医院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回到“时光倒流”。现在,我才清楚许小婷的手腕是如何被划伤的了:情急之下,她居然用口袋里的手机砸碎了玻璃窗的一角,然后伸手进去撕下那张照片,在拿到照片缩回手臂时,玻璃划伤了手腕,幸好伤口不深,但长达一寸多,失了不少血……
照片上沾了一些血迹。小张望不会知道有人在这个雪夜为了查清他的血脉,而把自己的血洒在了他的脸上。我拿着照片,端详中这个孩子天真无邪的面容,再看看许小婷缠着纱布的手腕,不禁感动不已,而在感动之余,又陷入了新的困惑里:许小婷这么玩命,仅仅是出于她对朋友(姑且我们已经是朋友)的义气么?恐怕不止于此吧。
我摆弄着她的“诺基亚”手机,因为敲玻璃,机体外壳也被震裂了,由此可以推断许小婷当时用了多么大的力气啊。“你瞧,手机也被敲坏了,”我说,“明天我赔你一部崭新的。”“不要,”许小婷试着拨了个号码,然后转过身去对里面的人说道,“喂,是啊,我在外面还有点事情,可能回来要晚点,你先洗澡睡觉吧,不必等我。”说完,又对我笑道,“你瞧,还能用的,效果也挺好,没有必要换新的。”
我感激地对她说道,“能碰到你这样的好心人,我真是幸运。说实话,我这次来李市前是作了最坏的打算的,我很了解马莉莉,当年我对她的伤害太深,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张望,”许小婷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助你吗?”
“当然想,”我说。
“那我告诉你,我这样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不明白。”
“是这样:当那天你把那些信给我看过以后,我就在心里想,你并不孤立,因为我们许多人都与你有着相同的经历和处境,不同之处在于,你先走出了这么一步,尽快看上去是被动的一步,”许小婷喝了口酒,抿抿嘴唇,将小张望的相片从我手里抽过去,盯着,继续说道,“这孩子真可爱,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你吗?”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发现我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有时候觉得每个孩子都像我,有时又觉得,没有一个孩子与我有瓜葛。他像我吗?哈,我刚才也认真琢磨过了,也许鼻子像,眼睛、嘴唇也有些像,但放在一起来看时,又不觉得真有多么像我了。你说怪不怪?”
“有点怪。其实也不怪。”
“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不孤立,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与我有类似的经历,我有个叫吴起的朋友甚至还因多年前的一笔孽债,而把自己好端端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俗话说,怨有头,债有主。你看我,连谁是我的债主也无法确定,好比一个人心里明明清楚自己欠了别人的,但是,当他想去偿还时却不知道该向谁偿还,如何偿还。这才是我苦恼的原因。”说到这里,我把杯子里的酒干了,又让服务生拿来一瓶酒,说道,“我也有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小婷,你真好。今晚的事真要谢谢你。”
“少喝点,等会还要开车呐。”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是女人,你怎么会与我们男人有着相似的经历呢?”
“你这就错了。”许小婷笑道,“事实上,男女都一样。譬如我吧,在婚姻前也有过三次不成功的恋爱,有两次还陷得很深啊。分手后,我经常会冒出一种强烈的念头,就是,想弄清楚那些当初对我信誓旦旦的男人现在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也像我一样成家、生子了吗?他们是否也有着你这样的冲动呢?”
原来眼前这个女人是出于这样的动机才肯帮助我的,尽管她的动机与我的并不完全一样,但令我感到高兴的是,她和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形成了同谋。我开心地笑了。
“你笑什么?”许小婷脸红了。
“我笑你老公今天才回家,而你居然跑出来帮我这样的忙,而且还因此砸坏了手机,划伤了手臂。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俩像同谋者吗?”
“嗯,像,的确像。”
“小婷,”我正色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余下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要再插手了。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吧。”
许小婷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直接去找马莉莉么?还是?”
“我明天就给马莉莉打电话。我会与你保持联系的。”
“好吧,但有困难还是要与我分享哦。”
“分享?哈,好的。”
我送许小婷回了家,随后开车分别去马莉莉的三处住房打探了一下,见三套房子里都有灯光。时间已过凌晨。我回到宾馆,又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才入睡。
二
积雪将李市全城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早上醒来后我一连打了三个电话。我告诉杨芬我现在李市,被大雪耽搁在这里了。杨芬笑道,反正你总是有理由不回家的,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反正。我有点恼火道,你哪来这么多“反正”啊,告诉你吧,反正我现在肯定回不来!
我打电话给朱鹃,告诉她我已经找到马莉莉了。好啊,她给你生儿子了?朱鹃冷笑道,她承认给你写了那些信?我说,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呀。我不好么?她说道,你可不能说我不好,否则你就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去。我说,反正我从来就没有肯定过自己的过去,你说否定就否定吧。
最后,我拨通了马莉莉的电话。
“莉莉吗?我是张望。”我先在心里演习了几遍,才拨通电话对她说道,“我来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