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羊县城位于地势平缓的谷底,状如一只裂开的饺子,两端尖细,中间宽敞,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我在天黑之前顺利地到达了那里,在城郊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后,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前段时间的休整让我疲倦紧张的身体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虽然今天开了那么远的车,但我的精神一直很不错。我将地图铺在床上计算着路程,从四羊到李市只有二百多公里,明早出发,下午赶到那里应该没有问题。我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让他们送份盒饭来房间,随便问了一下明天的天气状况,服务员回答说是个晴天。
现在,我才有心情把最新收到的那封信拿出来研究,在拆开信封前,我先检查了一遍邮戳,这封信是11月7日从一个叫“烟灯”的地方发出来,此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名,它也许是一座县城,也许是一座集镇。我趴在地图上,以武汉为中心,找遍了周围的大小地名,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索这些年来与我有过那种关系的女人,在她们居住的城市附近重新搜索了一遍。没有,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我收好地图,继续研究那封信,会不会又是一封空白信呢?此刻,我最希望看见的是一封内容全新的信,那样我就有可能发现新的线索。我慢慢撕开封口,一张熟悉的复写纸飘落出来,信的内容和前面那七封完全一致!我失望地扫了一眼,终于还是以莫大的耐心将信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然后折叠好放入信封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我要的盒饭送到了。我从一个穿蓝制服的小伙子手里接过饭盒,付过钱,随口问道,这里离李市还有多远?小伙子有些腼腆地摇头,回答说他没去过李市。我正要关门,他又补充道,总台的小辛好像是李市的。哦?我说了声谢谢,准备吃完饭后打电话问问总台。
电话正好是小辛接的。她的声音很柔和,听说我要去李市,就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想知道去李市的路况怎样,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可以到达那里。她回答说,前不久通了从这里开往李市的高速公路,很快的,您自己开车大概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我又问她是否知道李市有家龙泉宾馆,她问我是不是文明路上的那家,我说是的,她说好像是家老宾馆呢,去年春节回家还见过。谢谢,我放下电话,在心里计划了一下:明天不必早起,睡到十点前起床,赶到李市,下榻龙泉宾馆,就这样定下了。
我洗了澡,看了会儿电视就睡觉了。半夜,一阵杂乱的喊叫声把我惊醒,睁开眼睛,却发现房间内外是都静悄悄的,临睡前我开了暖气,窗户也关得很严实,那么喊叫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我打开台灯,抽了支烟,眼前浮现出了赵山泉的面容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尽管我在客栈住了那么多天,但现在要让我来总结她这个人,还真有些迷惘。她超出了我已知的经验范畴,像个梦,可以感知,却无法把握。我甚至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昨晚的经历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它似乎又将会成为一桩新的悬疑,等待我今后再去破解。我搜肠刮肚地回想着昨晚残留在脑海里的点点滴滴,依稀记得如下情节:吃完晚饭,孩子们睡了,我陪老爹抽了支烟,赵山泉在厨房收拾,后来喊我去洗澡。我进澡房时里面雾气腾腾,我脱了衣服钻进木桶。再后来,赵山泉也进来了,她进了旁边那只木桶里,她是穿着内衣进去的,然后把打湿的衣服脱了搭在木桶沿上。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再后来呢,我好像就回房间睡觉了……就这些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记得赵山泉好像对我说希望我多住几天,还说她例假刚完,能否怀上我的孩子她没有把握。她说过么?好像说过,又好像没有。难道这些也是我胡乱编造的不成?这样的记忆能编造出来吗……我辗转反侧,不知什么时候才重新终于入睡。
一阵电话铃响起来。总台服务员问我是否需要退房间。都十二点了啊?我连忙起来梳洗,收拾东西,来到楼下服务台办理退房手续。
“去李市啊?”一个女孩走到柜台前问道。
“你怎么知道?”
“昨晚您给我打过电话的。”
“哦,你是小辛吧。谢谢你。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出差?”
“不,去找个朋友,多年未见的朋友。”
“他在哪单位工作?”
“李市教师进修学校。”
“真的吗?真巧,我家就在那附近,我表姐在那个学校上班呢。”
“是吗?”我有些惊讶,虽说我并不担心到李市后找不到马莉莉,但我手里只有她以前的住宅号码,也许人家早换了。如果能找到熟悉马莉莉的人,当然会减少许多麻烦。“那你能否把你表姐的电话告诉我?”我急切地问道。
小辛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当然没问题。我表姐很好相处的,她为人很爽快……”,她在一张纸片上写着她表姐的姓名、电话。
“和你一样吧,”我笑道,“你要多久才回去?”
“元旦吧,放假了我就回家休息。”
“也许我们还能在李市见面的。到时我请客,请你和你表姐吃饭吧。”
“好啊,一言为定啊。还有你那朋友一起。”
我点点头。接过纸片,看了看,装进兜里。我再次道过谢,拎起行李朝外面走去。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我想,用不着我到李市后四处打听马莉莉的电话了。
那年辞职以后,我独自去了昆明,本来我打算去西双版纳呆上一阵子的,那里有我父亲的一个学生,以前他曾来武汉找我玩过,和我还谈得来。但在昆明呆了几天听人说丽江才是真正的好玩,于是便改变计划,转而随一个旅行团去了丽江。反正我是一个人,任何终点对我来说都无本质的差别,只要惬意就行。这个旅行团共计二十三人,成员全都来自李市,马莉莉就是其中的一员。我说过,每个人的命运其实是各个机缘合力作用的产物。我和马莉莉的相识也不例外。按说,人家是个团队,我是一个散客,又没有人认识,他们完全可以拒绝我同行。事实上,当我向他们领队提出这个请求时,起初也被一口回绝了,后来还是马莉莉帮我说了几句好话,人家才答应。
此前一天下午,我去“世博园”参观,转到“埃及园”时,看见一群男女正围在图腾柱下争论什么,七嘴八舌的,每个人都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老实说,我一直怕那些张嘴闭嘴就谈论“文化”的家伙,而一群人谈论文化就更可怕了。我在一旁听了听,就赶紧闪人了,绕过茂密的树藤,朝一条长廊走过去,只见一位穿连衣裙的女孩独自坐在木条凳上发呆。孤独的人天生就有一种敏感的嗅觉能力,他能从人群中很快找到自己的同类。果然,我上去找她答话,不出三句,我们就相互产生了某种感应。她说她叫马莉莉,从李市来,是一名音乐老师。我说我也是搞音乐的,不过现在没有当老师了。她对我辞去大学教师的职位有些不解,但我没作任何解释,只是说我想过自由的日子。哪里有真正的自由啊?马莉莉笑道,她笑的时候左脸现出一个小酒窝,我从小就对长有酒窝的女人感兴趣,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那年马莉莉刚满二十四岁。一个月前和好了三年的男友分了手,那个男的是当地宣传部门的一个干事,属于所谓的正人君子,两人是师范同学,本来去年就开始筹备婚礼,但男的总感觉马莉莉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男人,因为她好歹是个“搞艺术的”,人又年轻漂亮,身边也就不乏追求者。男友的疑心与日俱增,婚期越临近,脾气越暴躁。最后,马莉莉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提出了分手。
“毕竟好了三年啊,”马莉莉幽幽地感叹道。
“可是,”我用过来人的口气劝慰她,“你也应该清楚,猜忌、嫉妒、不信任永远是婚姻的首要敌人。毕竟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我认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马莉莉点点头。她的脑袋比较小,额头饱满,头发淡黄而稀疏,梳了两条小辫子,走路时辫子一颠一颠的。她说她是唱美声的,但看上去她更像个舞蹈演员,而且是跳芭蕾的。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不无道理,她更擅长跳舞,不过不是芭蕾,是快三或慢四,而她的歌其实唱得很一般,主要是嗓音条件一般。在认识后的当天晚上,我约她去酒吧玩,先点了些歌唱,后来我们跳舞,马莉莉娇小的身躯倚靠在我的胸前,淡雅的气息,让我沉醉。
我跟随他们去了丽江。因为马莉莉,我与其他成员很快打成了一片,他们都是分散在李市各所中小学的音乐教师,由当地教委组织的这样一个旅行团,这样一群人在一起当然不会沉闷乏味了,真的是:一路山水一路歌声。我也被感染了。三天的游程即将结束,我和马莉莉都依依不舍,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片上,她没有手机,留下了她在李市教师进修学校的寝食电话号码。我们相约今后互访。
我仍然不想回家,在与那位朋友取得联系后,决定转道前往西双版纳。我在长途汽车站买了车票,独自在候车室闲逛,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马莉莉。她问我现在哪儿,我说在汽车站。你呢?我反问。她说,你走出候车室,朝正前方看,那里有一个白色的电话亭,看见了吗?
看见了。我看见马莉莉正在朝我挥手。
“你怎么没有随你们团队走啊?”我帮她拎起行李,好像已经确定她会跟我走似的,自作主张地朝候车室走去。
“哎,慢点走,”马莉莉紧走几步窜到我身前,拦住我,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累赘呀?”
“什么呀?胡说!”
“说真的,我也想去西双版纳,可是,怕你……你不会厌烦我吧?”
这丫头,有红颜相伴,我求之不得呢。心想,难道这会是我又一次新欢的开始么?因为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对她的性格多少有了一点了解,所以,便开玩笑道,“那得看你是不是很乖很听话了。”
“当然,我很乖的。我妈妈老说我是乖乖女呢。”马莉莉笑道,随后走在前面,问道,“现在买票还来得及吧?我查过了,去西双版纳的开车时间是十点半,现在才十点十分。我去买票啊。”说完,她蹦跳着去买票了。
可以想象,一对萍水相逢的孤男寡女在异地结伴同行,且不说西双版纳迷人怡情的景致,单讲两颗受伤的心需要彼此抚慰,这就可能会生发出多少意味深长的故事来。由于有了同伴,我在到达西双版纳后没有再和那个当地朋友联系,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这家伙是我父亲的学生,又去过我家,见过杨芬,倘若知道我是带着一个女孩来此地的,一定会有诸多猜疑,说不定还会在无意中泄露什么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定很英明,直到今天,杨芬也不知道我和马莉莉之间的事。
我们在密林深处一起生活了半个月,我相信这是我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的销魂夺魄的十五天,确切的说,应该是十五天零十四小时,然后我们分别登上了不同的班机,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里。
后来,我来李市再度与马莉莉缠绵,曾问过云南一别之后她是怎样过的,马莉莉反问我:你呢?我老实回答道,每天都如坐针毡,每天都魂不守舍,每天都愁肠百结,每天都生不如死。她听后嗔骂道,“你好变态,好矫情啊。”骂过后,满面泪水,哽咽道,“其实,我也是。”
马莉莉,我明知现在的李市已是我的火坑,但我还是要往下跳。
二
龙泉宾馆是当年我来李市住过的第一家宾馆,尽管那次来只在这家宾馆住了一夜,但那一夜至今仍旧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回马莉莉为我预订的是8318房间,房间标价为280元/夜。我还记得马莉莉赤身裸体地从浴缸里面爬起来给我开门时的样子,一只手在胸口揪着白色浴巾,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侧头吻着我,慢慢的,浴巾滑落下来……我还记得……
停好车后我来到前台,掏出手包,边取身份证边问,8318房间有人入住么?服务员看了我一眼,估计从没有见过我这种反客为主的客人吧,她接过身份证,边登记边笑道,先生以前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啊?您好像很恋旧的,以前也住过8318么?我说是啊,老人就爱恋旧。女孩抬头打量我一下,咯咯笑了,掩口说道,唉,你们啊,男人怎么都爱喊自己老呢?您看您,才三十出头,就喊老了,不应该。我说道,本来嘛,都可以当你叔叔了,还不老么?嗯,女孩把身份证还给我,收了现金,说道,您运气好,8318今天还空着呢。我道了声“谢谢”,拿了行李包往电梯方向走。
当年这家宾馆算得上李市全城条件最好的宾馆之一,但现在当我走进电梯突然感觉它和我一样苍老,升降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电梯里面充盈着霉味,好几次我都以为它出了故障,会把我囚禁起来。终于吭哧吭哧地爬到三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破败,地毯陈旧,走道里有些地方连墙纸也垮落了。我喊了几声“值班员”,才见一个矮胖个子的女孩慢吞吞地从一扇门里探出一颗圆乎乎的脑袋,她好像没长什么脑子,劈头就问,“喊什么?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呢?妈的,我在心里骂道。胖丫头接过我房单,带我朝8318走去。当她换了几次钥匙才打开房门时,我已经作出了赶快换家宾馆的打算。门开了,我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走了进去,想到即使换地方住,也该看看这里吧,毕竟这间房里面曾经容纳过我的青春、我的激情,还有我的汗、精液与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