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18795400000004

第4章

终于有一天,有人看见这对男女手挽着手相互偎依着散步于桂花丛中,从大路拐进了小道,又从小道的岔路口步入了枝蔓丛生暗无天日的密林深处。谁都知道,在那个年月里爱情总是更愿意把荒凉的丛林当作圣地。

他们的婚礼是在安亦静家里举行的。参加者总共只有四人。他们各自的父亲——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及他们自己。婚后,他们在三处都有居室,尽管大小不一,但放一张床却是绰绰有余的。安亦静毕业后留校任教,院里分给她一个单间作为过渡房,此外,双方家里也给他们备有卧室。正是这方面的原因,使得新婚夫妇常常要在三处奔忙,日子过得既新奇又紧张。一到周末,两边家里都打电话来让他们回去,而去了这边,那边又有意见。开始他们还两边跑一跑,后来索性两边都不去了,留在学校缱绻缠绵。这时,安亦静才渐渐觉察出男人对女人的重要性来,也在内心深处偷偷地喝令自己务必将秘密捂紧。她知道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而身边的这个还略带着孩子气的小男人更需要呵护和爱抚。

韦冰读本科时念的是中文,但硕士阶段改成了政治经济学。相比之下,安亦静更喜欢学中文的韦冰,那个把情书贴满了蚊帐,并敢于在毕业会餐上大声向世界宣布“我活着是安亦静的人死了是安亦静的鬼!”的韦冰。当她以优异成绩毕业留校时,他发誓说,我也将以优异成绩考上研究生。果然,半年后,她便在校园的小路上碰见了他。她不得不在他的锐气和勇气面前屈服了。如果说她真是一座冰山的话,那么,因为他的存在使得整个大气的环境发生了改变,她消融在了他的怀抱里。

安亦静对新婚之夜的恐惧其实是对历史的恐惧。多年以后,她试图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竟然头晕目眩。她只隐约记得,韦冰像个傻瓜似地,在婚床上抖个不停。而她呢,不照样像个傻瓜么?在史无前例的抖动中,他们的媾和类似于两条交汇的急流,在彼此的冲撞和挤压下腾涌起山呼海啸般的人间奇观,肉体在那一刻如同被抛到漩涡里的两片树叶,根本来不及喊一声“救命!”,就被迎面而来的浪涛冲到了喘着粗气的岸边。她趴在比皱纹还要沉痛一百倍的床单上,望着一头栽倒在沙滩上的男人,多少话语涌到嘴边,末了却变成了两个平淡的字眼:“谢谢!”。她说。她说谢谢,就像一个驾着小船穿越了巫山云雨的梢公回头对群山致意。

早晨,她待韦冰去盥洗,起身将揉皱的床单裹成一团,他一出来,她便抱着它进了卫生间。她把它浸泡在水池里,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墨水朝池子里洒了几滴。从来没有人教她这么做过,但她无师自通。或许这就是女人的天性之所在吧。怀着侥幸的心理,她在池子边梳洗,望着镜子里的新娘,她泪眼婆娑。

他们的蜜月只有短暂的几天,出门旅行又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人,尤其是她的父亲——她结婚后,他日益退化成了一个被皱纹包裹的孩子,越来越缺乏生活的自理能力。所以他们干脆整天厮守在一起。利用这几天的时间他们跑遍了武汉三镇,从归元寺、磨山到黄鹤楼,最后一天他们再一次来到东湖风景区。安亦静虽然生在武汉,但她对这座城市几乎一无所知,记忆中,父母只是在她刚上小学那年带她登过一次黄鹤楼,而且那次父母一路上争吵不休,把她的好兴致全给破坏了。小时候,她最怕写游记类的文章,因为她对外面的世界毫无认知能力。课本上说“祖国山河一片锦绣”,问题在于,她并不明白什么样的山川、河流才配得上“锦绣”二字。她站在夜晚的楼顶上极目远眺,一直看到了“黑暗的资本主义社会”,不禁为美国人民掬一捧辛酸的热泪……总之,她有想象,但没有翅膀,她怀疑,自己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归根结底只能算是在原地旅行。

他们选择了一张靠近湖水的石条凳坐下。韦冰抱着她洒过廉价香水的脑袋,很不老实地啃着她白净的耳垂、脖颈和面颊,一双有力的大手先是隔着衣服使劲揉搓她的乳房,后来钻了进去。连续几天,他越来越贪婪,像孩子尝到了禁果的甜头,再也不肯罢手。她给他。她觉得与其说是给,不如说是喂。是的。她喂他。边喂边想,我骨子里是不是渴望着用今天涂改明日,用现在涂改过去?她想自己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同时,她也担心这种听任韦冰胡涂乱抹的方式终有一天会把她这张纸涂抹得面目全非,把一切都弄糟的。他在她身体里面陷得越来越深,像真正的溺水者呼叫着她的乳名:“平儿,平儿!”然而,她却无法在做这事儿的时候像他一样集中全部的精力,她要么在黑暗中圆睁着双眼,要么把眼睛完全闭上,而闭上却比睁开看得更清晰。

8

在韦冰的再三追问下,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母亲的死因,实际上她也不甚清楚。一个人死了,把疑团留给生者,这本身就是一件残酷的事,而种种查找真相的努力只能使生者徒劳、死者不得安宁。小时候安亦静就从黑白电影和连环画册中懂得了这一点,所以在她长大成人以后,回避过去自然成了她的早晚课。尽管思念依旧,但她从来没有主动向人打听母亲的死因,除了问过父亲两回外,她拒绝在别人面前谈及自己的母亲。而在骨子里面,安亦静凭借童年时期的模糊记忆一直在追问着:母亲啊,你为什么要以那样一种方式告别这个世界?是的,她一再追问着,或许正是母亲那种毅然决然的赴死的勇气和信念深深打动了她,让她时常感到活着的终极意义毕竟还是存在的,至少,它可以让活着的人学到一种死亡的技艺。在她看来,母亲的死源于现实,但高于现实。作为主修中文的她,当然知道母亲的死应该属于艺术的范畴。

像那些糟糕的电影慢镜头一样,安亦静的脑海里反复重现着母亲坠下窗沿直至楼底马路边的那一幕。巧合的是,母亲那天刚好穿了条白色的睡裙,从而使整个飘落的过程显得尤其漫长,极富美感。

安亦静上大学时一度迷恋过一位刚刚从德国归来的哲学老师,小个子,圆脸,秃顶,有着神甫般的衣着和神情。他开了一门名叫“死亡哲学”的选修课程,面向全院所有文科生,但听者寥寥。尽管如此,老师还是充满激情地授课,坚持了一个学期。安亦静每次都去,不仅做了笔记,而且写了心得。与她对老师的激情十分着迷一样,老师也对这个美丽而沉静的女弟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这事儿根本就不足以发展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师生恋”。也许从德国回来的哲学老师曾有意无意地提到过阿伦特和海德格尔,但面前的这位有着与阿伦特同样明亮的大眼睛的学生却对此毫无兴趣。她只爱死亡本身,而他呢,却误解了生活的弦外之音。

对于这桩明显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单相思,安亦静理智的处理方式足以让这位学贯中西的哲学老师大跌眼镜,然而,却可以在那段时间里韦冰写给她的求爱信中找到一个忠诚与背叛的主题。显然,韦冰是大大地误解了她,也曲解了生者对死者秘而不宣的感情。这也是招致安亦静后来一再回避韦冰的重要因素之一。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她想,孩子嘛,噢。

开始的时候他并不了解她有这般催人泪下的身世。自己已经够苦的了,竟然还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同情。韦冰听见室友们的议论后,不以为然地想,哪能呢!有一段时间室友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安亦静的身世之谜,这位漂亮的女生虽然是他们的同窗,但谁也无缘一睹端坐在窗前的她内心的风景。韦冰决定写一封信,一改过去激昂亢奋的抒情风格,字里行间弥漫着哀怨凄楚的孤儿情调,甚至索性自称为“孤儿”,他写道:“……我七岁时便成了孤儿,母亲的早逝割断了我与家庭之间的亲情,温情不再,我早早就懂得了自立,并深深体会到,一个人活着首先必须学会以梦为马、笑脸盛泪。因此,你所见到的韦冰不过是一个孤儿的面具,而面具之下的人谁会认识,又值得谁同情?”

毫无疑问,这封信在他们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一般重要的意义。所谓同病相怜,所谓惺惺相惜,恰好印证了他们后来的交往,并渗透于相互间的一个眼神、一句问候和一段尽管背向而行却遥相呼应的声声足音之中。

收到信后的安亦静不知不觉对班上的这位小男生刮目相看了,尽管碍于情面以及自身坎坷的经历,她断断不会马上流露出一副含春女子的情态来,然而,至少她自己清楚她的未来可能会在这封信之后发生转机。同学们都看得出来,美丽的安亦静近来越来越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