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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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热气在萎靡的树丛中荡漾,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的脸庞经晚风一吹,竟然像被刀片拂过似的,火辣辣的疼。从田间归来的女知青们不约而同地在路旁的一座池塘边歇下来。这是她们每天收工回来时必然停驻的地方。池水如镜。姑娘们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镜子被打破了。她们用手掌舀起玻璃渣往脸上擦。脸火烧火燎地疼。疼过之后才感觉好受多了,毛孔也慢慢张开了,汗水重新渗了出来,经风一吹,便有了脱胎换骨的清新感。

安亦静也俯下身去。

一个声音在对面的堤坝上喊叫:“安平在吗?”

是马甲在喊。

安亦静抬起头,抹抹脸上的水珠,直起腰身来。

“小安,晚饭后到大队部来一趟。有好消息!”

安亦静看见马甲手里挥动着一张纸片模样的东西。她想,也许是父亲写信来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极力回避着马甲,她知道这个畜生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她也同样明白自己将会以什么方式来对付这只色狼。杀了他!她一遍一遍在心里演练着那幅血淋林的场景:马甲捂着血肉模糊的下档在地上打滚,嘴里发出断子绝孙的惨叫声。她看过最近的报纸,知道上面正在狠狠地打击那些玷污女知青的混蛋,谣传县城里接连枪毙了好几批犯人,其中就有几位是因为强奸女知青而葬送了自己前程的乡干部。他想马甲一定比自己更清楚末日审判的滋味呢。自那天晚上以后,安亦静便辞去了广播员一职,田间的农活虽然累些,但作为知青这个整体中的一员,只要她提高警惕,马甲是没有可趁之机的。但她每天都毕竟在那双被欲望胀得通红的狼眼监视下劳动,有时她完全可以感觉到马甲的眼睛是一把磨得越来越锋利的剪刀,只要稍不留神,自己便会被他当众剥光衣物。有好多次安亦静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完蛋的,她想。她甚至怀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只是不说而已。难道是马甲说出去的么?难道这家伙准备连性命也要豁出去了吗?她至今还保留着那天晚上被马甲剪成了碎片的内衣,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将这头畜生告发掉。大不了让人知道我已不是个清白之躯罢了,她想,我决不输掉这场与禽兽之间的较量!但她转而又想,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毕竟不够体面,也太便宜了马甲。她拿定主意,一定也亲手惩罚他。

晚饭是一锅洋芋汤。餐餐都是一锅煮。

安亦静咬着牙命令自己多吃一点。当其他人都放下了碗筷后,只有她一个人还在细嚼慢咽。

“你瞧人家小安吃得多香!”

“心情好吃饭才香嘛,谁叫你心情不好呢!”

“唉,什么时候才伦到我有这样的好口味……”

她们在一边议论着。安亦静没有吭声,她咽下了最后一粒米饭,然后才放下晚筷。

上路的时候她怀里再次揣上了那把剪刀。

马甲翘着二郎腿等候在大队部门前的一张破竹椅上。远远地见黑影走近,就把椅子往后面一推,站起身来。来了,里面坐。他说着,进了广播室。

安亦静立在门口。“叫我来有什么事?”她冷冷地问道。

“当然是好事。”马甲说,“东西就在我口袋里,你如果想要,就自己过来取。”他随即拍了拍那条肮脏的裤子。安亦静隐约听见里面传出沙沙的纸响声。但她不想进屋,更不想挨近马甲的脏裤子。她伸出手,愠怒道:“给我!”

“那你过来取呀。喏,这可是你朝思暮想的东西,难道不想要了?”马甲下流的声音在黑暗中嘟囔着,像沼泽地里翻动的气泡。

安亦静跨进了门。在那一刹那间,她感到血液上涌,那幅无数次在脑海里预演过的场景已经帷幕大开。她镇定了一下,手伸向马甲的裤子口袋。她感到马甲呼出的热气像火一般烧灼了她的发丝。这就对了,马甲用一只手揽住安亦静的腰身,咕哝着,嘴也凑了过来。突然,马甲感到情况不妙,他想甩开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安亦静的剪刀已经抵住了马甲的大腿根部,只要稍一用力,刀尖就会刺入他的动脉神经,不死也将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臭娘们,你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啊。”马甲嚎叫道。

东西不在口袋里。安亦静刚才搜过马甲的裤子口袋,里面只有一叠用来卷旱烟的报纸卷。她加大了刀尖的力度,问:“东西呢,快交出来,要不然……”

“别,千万别,东西在里面,喏,这里面。”马甲歪着脑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要不,你松手,我好脱裤子……”

“臭流氓!”安亦静骂道,“再耍流氓,我真的不客气了!”

“我骗你干吗,你的返城证真的藏在我裤裆里面。”马甲说。

听到“返城证”三个字安亦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以为是父亲写来的信呢。很久以后,安亦静想,正是这三个字救了马甲的命,也让她从犯罪的悬崖边向后撤退了一大步。那把一直抵在马甲大腿根部的剪刀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马甲肯定意识到了这一刻的变化,故意说道,“不信的话,你把我的裤子脱了,看我骗了你没有。”

安亦静想起那晚遭受凌辱的那一幕,一种复仇的快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于是,她一剪刀下去,只听见“咔吱”一声,马甲的裤带子断了,裤子掉了下来。在什么地方?她问道。在那里,马甲说。在哪里?她急了。在哪里嘛,马甲说,还是让我帮你取。滚开!她用剪刀扎了一下马甲试图伸过来的手掌。在情急之中,安亦静索性乱剪一气,短裤头的碎布片仿佛枯叶般落了下来,一股腐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马甲一边跳着单腿“哎哟哎哟”地直叫唤,一边弯下腰试图用手护住自己的命根子,他真的很担心这姑娘一刀剪掉他的生殖器。很快,他感到剪刀已经挨近了他的阴毛。“我的鸡巴呀!”马甲终于叫了起来,“好姑娘,你要的东西就在我的鸡巴上一点儿的地方!”

近乎疯狂的剪刀声停住了。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片掉了下来。安亦静捡起纸,打开,走到门外面凑近晦暗的月色看了看,确实是一张返城表格。她感到悲喜交集,心中却茫然一片,身体经过刚才的高度紧张后松软了下来。

马甲趁此机会毫不费力地把她拦腰扛进了广播室。

“在我没有签字以前,你还是我的人。”他喘息着进入了她的体内。

有段时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想法,安亦静一直想回忆起这天晚上的细节,但她发现这些细节都化成了纷扬在空气中的尘埃粉末,粘住了她的喉咙,使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安亦静在周河大队所经历的最后一夜。她朝这黑暗的人与事不断地吐着唾沫和口水,直到口干舌燥,声嘶力竭。

7

在说出与操守之间,安亦静一直在权衡利弊,有时她还存在另外一个侥幸的心理,那便是:它并非秘密。问题是,如果它不是秘密,为什么它会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令她唯恐避之不及呢?也许韦冰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在等待她主动招供罢了,然而,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硬地吞了下去。安亦静觉得,总有一天她会被这个秘密噎死。

韦冰是安亦静的大学同学。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毫不懈怠地追求起她来。整整追求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他为安亦静写下的情书总字数绝对不少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韦冰本人的说法或许更准确,他说,大概与那几年国内所出版的爱情文学作品的总字数相若吧。没有人统计过这个“总字数”究竟有多少,令人称奇的是,这种不间断的写作并没有将韦冰培养成一位训练有素的作家,反而让他后来成了一个情感理智、作风顽强的商人。他是他们班上年龄最小的,进大学时才十七岁,而安亦静已经二十一岁了。他承认,他对她的爱起初带有盲目性,他首先爱上的是她那双幽深清澈的大眼睛,然后才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他也承认,他当初对她的爱近似于一位不知深浅的垂钓者将鱼钩扔在了一座波澜不兴的寒潭里,有举止莽撞的嫌疑。但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会是一个失败者。望着碧波荡漾的潭水,他对自己说,没有关系的,即使没有鱼,我先在里面放养,等鱼长大后再垂钓,不照样有乐趣么?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先是平行者,后来交臂而过,最后竟然在同一个目的地汇合了。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五年过去了,韦冰竟然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