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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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擦过脸,安亦静觉得清爽了许多,她虚弱地靠在床头垫枕上,脑袋里现出了一幕幕幻影,这是她刚才做的一个梦,不,不止一个,而是若干个梦的碎片,也不是刚才,而是遥远的永远也走不进去的封闭的岁月。我是怎么出来的呢?她闭上眼睛朝体内看着,她看见里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再看,就看见一些梦的碎片在黑暗深处闪烁。她感到虚弱无力,想说话,却觉得一些类似于玻璃渣的东西卡在喉咙里,不说吧,又憋得难受。她让保姆给自己端过来一杯凉水。她喝了,又要了一杯。她接连喝了三杯以后,喉咙才得以打开。她清了清嗓子,问道:

“你韦叔叔呢?”

保姆有些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她刚才不是问过了吗,怎么又问呀,莫非烧糊涂了。“出去了。”她回答,“天一黑就出去了。”

“几点钟了?”

“哦,快十点钟了。”她走到房门口,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心想,韦叔叔怎么还不回来呢,这么大的房子空空荡荡的,小矾已经睡了,女主人又神经兮兮,她突然感到害怕,恐惧像一条毛毛虫,一旦窜上了身,浑身便毛骨悚然起来。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丁冬”声,有人在按门铃。她从猫眼里朝外看,是校医来复诊。

保姆打开门。

校医前脚刚进屋,韦冰后脚就回了家。他们一同进卧室探望安亦静。校医留下一些药片,嘱咐她喝下,若不见好转,建议明天最好去大医院复查一下。“虽然只是感冒,但春天是病菌的节日,拖久了,恐怕引起其他病变。”校医诙谐地说道,末了,又伸手在病人的前额上探了探,“已经输过液,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了。”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韦冰捱到后半夜才慢慢合上眼,没多久便感到浑身燥热难当,被子里面象着火了似的,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妻子,这一摸把他吓了个半死,妻子变成了一个火球。他急忙开灯,高声叫醒保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力将安亦静穿戴齐整。韦冰背上妻子往楼下跑,幸好晚上借了司机的车,就停在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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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静差点儿送了命。她根本不是什么感冒,而是肺炎;或者说,她表面上是感冒,实质上是肺炎。高烧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安亦静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看见窗外绿叶欢腾,煦风从略微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像一把在清泉中浸泡过的刷子拂过她的脸庞,一股薄荷的清香萦绕在屋子里。昨夜下了一场雨,压住了迫不及待的暑气,因此才有了今天早上这沁人心脾的空气。她贪婪地呼吸了几大口,仿佛刚刚返回阳间的人细细体味着眼前的一切。几天来,她一直在泥泞中挣扎,感觉灰尘糊住了她的每一个器官,蚯蚓在体内打洞,蚂蚁在心肺里面觅食,她梦见自己被人抬到了九峰山上,埋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土坑……这下好了,她看见自己躺在一张雪白而干净的床上,像一朵雨后的蘑菇云漂浮在一片晴空之上。她俯身眺望沉埋在身体内部的岁月,那么清晰,那么轻易地看见了躲藏在每一道沟壑里的阴影。往事历历在目。

安亦静在高烧过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女人了。不再是韦冰的妻子。不再是以前那个天使的母亲。不再是那个昏昏噩噩在时光深处不断打滑的女人……总之,她一眼就看清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叫来护士,又让护士叫来保姆,再让保姆叫来韦冰。

她目光炯炯,神色冷峻。她一把甩开他濡湿的大手,说道:“咱们离婚吧。”

他吃惊望着这个苍白的女人,不明白她醒来后何以如此陌生,像一朵遥不可及的浮云难以把握。多年以前,他曾经多么熟悉她的这种表情,那时他仰慕她,怀着一股后羿逐日的冲动将情书四处张贴,他对这种越是飘渺的东西越是心存高远,发誓要追到手。后来他成功了。后来他觉得辛苦得来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再后来呢……他回忆着,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越来越陌生。现在,她终于又回到了从前的位置。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不是—小矾的—父亲!”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胡说!”他说她胡说时,他知道自己是在胡说。那天晚上送钱去洪山公园,他遵嘱把钱放好后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躲在附近的一棵大树后面。后来,他看见一个黑影瘸着腿来到那块石头边,取走了钱袋。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面影。本来他想冲上去将那家伙很揍一顿的,但他克制住了冲动,因为他不相信妻子会与这种人通奸,说不定这个家伙的背后有另外一个人在指使,再说,揍他一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只能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使自己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罢了。他不是不心疼那四万块钱,如果钱能解决生活中的烦忧,能够让自己暂时搬开前途中的绊脚石,他何乐而不为呀。他克制住了冲动。但他没想到妻子会在此时供认出那个人来。

安亦静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淌下来。

“韦冰,”她哽咽道,“真是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的。你恨我吧。”

她接过他手中的面巾纸,继续说道:

“是前年秋天的事儿了。我在这次的高烧之中想起了那个男人。记得我是从九峰山上下来,天已经漆黑一团了。我站在马路边拦车。后来来了一辆大卡车,停在我身边。司机把我拉了上去,说愿意带我回城。那天,我实在是太累了,一上车就昏头昏脑地睡着了。后来就被那个人……那个了。我一点儿记忆都没有。韦冰,我没骗你。当时我真的一心只想着小矾。后来就有了这个儿子,我一直以为是你的呢。那次你骂我后,我回想过怀孕的经历,怎么也没想到有人强暴过我。韦冰,我们缘分已尽,离婚吧。”

“你说的那个司机就是那个经常往我们家打电话的清洁工吗?如果是,那真是太巧合了。”

“是的。真是报应啊,他出了车祸,变成了一个残疾。但谁会想到我又在医院里碰见了他呢?难道仅仅是巧合吗?韦冰,现在我真的觉得自己并不是自己的主人,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我的每一天……”安亦静已经泣不成声了。

“原来,果然是他。”

“你见过他了?”

“岂只见过!这家伙就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那天晚上我送钱去时偷偷地躲在附近看见了他。我还以为他是受人指使呢。”

“你真答应他的条件了?”

“不答应怎么办?他扬言要把这事张扬出去,不答应的话,我今后怎么做人!”

她叹了口气,由于说出了这段浑浊的经历,她感到自己重新变得清澈透明了。“但愿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她咬着牙,说道,“否则,我杀了他!”

韦冰走出医院,也感觉自己如释负重,心情轻松了许多。长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去,露出了久违的鱼肚白。这个婚当然是非离不可的了。刚才他已经答应了她,等她出院以后再商量如何收拾残局。按照他的想法,不能操之过急,教委的任命书一天没有下来,他就要为自己的前途多受一天的委屈。不过,这么长时间的委屈都过来了,再多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大踏步地向医院门前的那座立交桥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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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他们去了九峰山。小矾的坟头青草更加茂盛。安亦静哭成了一个泪人。想起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女儿,想起自己多舛的命运,她哭了又哭,恨不得就地掘出一个墓坑钻进去陪伴女儿。她哭哭啼啼地责怪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义务和责任,骂自己没有遵守诺言,结果堵住了小矾转世投胎的唯一途径。她反复请求女儿原谅自己的过失,并保证一回家就掐死那个杂种儿子。她甚至后悔没有将那个小杂种带上山来,应该将他当面掐死在小矾的坟前的……她胡言乱语,污言秽语,用凡是能够想到的所有脏字骂自己,使一旁的韦冰一会儿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感觉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一会儿心烦意乱头昏脑胀,恨不得马上下山躲开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下午,他叫来墓地管理员,让他们重新把女儿的坟修葺一新。人家很通情达理,没有说他们的任何不是。来了三个熟练工,很快将小矾的骨灰盒取出来,将墓坑用石膏和水泥粉饰一新。安亦静抱着盒子,死活不肯把它再放进去。韦冰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她,当作工人们的面他们俩人抱成一团。她说,“这次真的是生离死别。小矾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啊。”她哭着叫着,后来松开了手。

新坟高大气派,谁也想不到里面埋得竟然是个小女孩,而且过世多年,现在不过是让她重新再死一次。所以,他们的悲痛可想而知。墓碑是安亦静亲自选定的,由于有些字是死者公用的,先前就已刻好,剩余的几个字没费多大的劲就由洗碑人填写清楚。黄昏的时候,韦冰搀扶妻子下山,一步一回头,趁夜色尚未笼罩大地,墓碑上的字迹依然一闪一闪:

小矾之墓

父韦冰

泣立

母安亦静

公元一九九四年清明

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将再难回来,即使回来,也再难与女儿团聚。小矾被封存在了他们共同的记忆里,那段日子因为她的离去将愈加模糊。

直到此时,安亦静才彻底从梦中醒来。

几天以后,教委的任命书下来,韦冰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院长。他原以为接到任命后自己会很高兴的,但却始终高兴不起来。相反,安亦静倒是显得喜形于色。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尽管每道菜的味道都值得商榷,但考虑到她已经多年未下过厨房厨艺难免生疏了,因此他仍然赞不绝口,尤其是在对色泽的搭配上说了许多洋溢之词。她启开一瓶葡萄酒,给他斟满,陪他喝了两杯,其余的由他自斟自饮。随后,她在一旁看着他吃,神情让人捉摸不定。

半夜里,保姆被隔壁房间里传来的放肆的呻吟声吵醒,心惊肉跳地捱到黎明时分才昏昏沉沉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