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序跋
18794800000045

第45章 海的记忆

潘宝玉小说集《小寒大寒又一年》

将近两年以前——1997年夏天,我利用暑假期间,应海军文化部王兆海部长之邀,和海军作家朱秀海结伴而行,前往胶东半岛的海军部队做短促突击式的访问。行至青岛,正赶上四号台风登陆。在石老人海滩,望着那一排排由远而近呼啸而来的数米高的“浪墙”,我兴致大发,下海“冲浪”。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侧身以肩“扛”住那一道道铺天盖地的浪墙,好半天才从雪浪花中摇摇晃晃地冒出头来,真是刺激无比,惊险无比,不亦快哉!是日夜深,仍不能成寐,遂拉起秀海,上街拦住一辆的士,问曰:“去哪里?”答曰:“去看海!”便懵懵懂懂被拉到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海湾,站在悬崖般陡峭高峻的海堤上俯身望去,海天一色,墨黑不辨,只听得涛声如鼓,或如千军万马厮杀正酣,又如一万头非洲雄狮仰天长啸,似有一阵阵沉雷从地心深处升起,震得脚底发颤,头顶发麻。间或有巨浪打来,蓦地在面前腾起一股数丈高的水柱或水烟,转瞬即逝,只剩得一阵腥风咸雨淋得满头满面。我们伫立无语,灵魂出窍。

归途中却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彼此的书名——《波涛汹涌》、《穿越死亡》、《沉人生命》。至今忆起那场面,犹觉雄奇无比,恐惧无比,不亦壮哉!翌日,台风转为暴雨,我们冲雨而行向威海进发,车外一片苍茫,“巡洋舰”犁开水道疾驰,真像是在海上航行,悠悠忽忽,飘飘欲飞,以至掉了左后轮还“飘”出了一公里,真是浪漫无比,诗意无比,不亦妙哉!

97夏季在青岛遭遇台风令我终生难忘。

97夏季陪同我们胶东行的是潘宝玉。

潘宝玉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九三届毕业生。他性情温和,秀外慧中,为人淳朴,做事踏实。这是他在文学系两年所给我的基本印象。换个角度说,他不是那一届的明星或活跃分子。因此之故,两年之间,我们交往得并不多或交谈得并不深。此番相见,他一如既往,恭敬地执弟子礼,只是角色转换成了东道主兼导游,一路安排食、宿、行,参观、访问、游览,里里外外,捎前把后,也是忙了个不亦乐乎,竟没有时间深谈一回文学。直到分手的那一刻,他才郑重地提出一个要求:朱老师,我明年要出一本小说集,能不能请你作一个序?

好哇,这是好事。古人云,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乃人生一大快事。而我自从做了老师以后,则乐意为学生作序,形式虽小有不同,心意却与古人大体相通。先睹而后快,先快而后序,分享学生的成果,就好似在品尝自己的收成,也能从中细细咂摸出一点儿自己的人生况味。何况,适时地推出新人,荐举新作,也是评论工作的题中应有之义。所以,我说,为学生作品而序之,亦乃人生一快事。然而,换一个角度看,作序其实是一件苦差。首先读作品不能偷懒,至少要比准备参加一个作品讨论会读得仔细吧。其次是文体上要有点讲究,总不能以不变应万变老是一个套路吧。前些年喜欢作长序,动辄洋洋万言,作品论有之,作家论有之,作家印象兼作品论亦有之。后来就慢慢短下来了,因为时间不够,精力不济,而邀序者却日见其多。能推者推之,惟有学生之邀还勉力承当,年来也深感不胜其重负。宝玉这一篇序就延宕时日太久,因此心中惴惴,先向宝玉说一声道歉了。

1998年初冬,宝玉就送来了书稿校样,无奈当时手头已有若干序债文债记录在案,我答应他过了春节争取交稿。不料年后我家中又遭致变故,一段时间以来无有闲暇更无有心境,断断续续读完书稿的印象片断也难以连缀,难以成篇,此刻来作此文,恐怕也只能是将主要意思说个大概其而无法一一细述了。

宝玉在后记中表示,他最喜欢的作品是编在一头一尾的《小寒大寒又一年》和《英雄船》。除了《小寒》是作者的中篇处女作而受到作者偏爱之外,我还发现了这两个作品的两个共同点。第一点作者已明确道出:“我之所以喜欢这篇小说(指《小寒》),是喜欢高大寒这个悲剧性人物,他有农民身上共有的弱点,又有英雄色彩”;“而英雄艇长何安海的坎坷经历更让我同情、浩叹”(指《英雄船》主人公)。喜欢有英雄色彩的悲剧性人物,是作者的一个审美尺度。这一点在《神水湾》、《泥塘》等作品中的傻六身上也可得到印证。第二点作者也含糊道出:“《英雄船》是一篇仿纪实的试验之作,我也很喜欢。”《小寒》堪称实实在在的写实主义之作,可作者似乎觉得“实”得还不够,还要进一步追求“纪实”效果。由此可说,在表现形式上努力逼近真实的写实风格,是作者的又一个审美尺度。这一点在《别了,老船》、《岛与湖》诸篇中亦可得到检验。两点合一,是否可以说,以写实手法写悲剧人物是潘宝玉小说创作中要极力弘扬或已经显露的一个“主旋律”呢?

那么,“主旋律”之外,还有没有“副旋律”(自撰之词,只可意会,不可较真)呢?

答案是肯定的。只要我们仔细品味一下《鬼船》、《死船》和《灵乡》,将不难发现,它们也贯穿了两个共同点,并且和前述几篇作品构成了一个对比或变化。其一,是它们的主要人物都有点非英雄化色彩,个性多是各色、乖张乃至怪异,比如研究“鬼船”理论的李傲和梦游症患者侯进(《鬼船》);再比如发明“盲棋对弈法”的欧阳和陈博士等,都可作如是观。其二,是它们的表现手法都有点非写实意味,或者以一条似有若无、似真似幻、神神鬼鬼的鬼船贯彻始终,使全篇弥散出一股淡淡的,怪怪的魔幻气息;或者以“死船”作为象征物理层面的孤岛和心灵层面的孤独的双重寓意,使作品主题生发出形而上的升华;或者干脆就用民间方式,讲述一些诸如“小鬼儿闹醉汉”、“神鸟猫头鹰”、“白精灵兔子”之类的神怪故事(《灵乡》),真真假假、神神道道、神秘而有意趣。以迷幻、象征、夸张、浪漫的笔致写出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是几个“副旋律”作品的主要特色。

读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了,一“主旋”一“副旋”,二者孰高孰低呢?我说,文学鉴赏之事历来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萝白菜,各有所爱,没有必要分个高低,排出名次嘛。对呀,“各有所爱”,作者爱“主旋”,你爱什么?如此问来,我就只好实话实说,和作者唱一个小小的反调:我爱“副旋”。原因何在?简答如次:

“主旋”作品以人事的朴实和悲悯的情怀感动人,而“副旋”作品以意境的神秘和想象的飞腾魅惑人。前者掘开了情感之流,后者放飞了想象之鸟;前者更来自生活,后者更归于艺术;前者的语言实在,后者的语言空灵,而且利索、生动、传神——给你搅和不清,还是干脆请作品自个来现身说法吧——请看《灵乡系列之七.二爷杀牛》开篇这几段:

二爷杀牛的,二爷杀的牛海了。

二爷块头不算很大,生一双睁不太开的小眼,留一撮山羊胡子,挺像阴阳先生。二爷杀牛四方有名,什么活蹦乱跳的牛到他手里,嘁哩喀喳三下五除二,几袋烟的工夫就全解了,那活干得地道。

一般人杀牛,牛要认真捆好,摁倒,请两大汉拿木头压着牛脖,然后下刀。二爷不费那事,牛也不用捆绑,从从容容,跟闹着玩似的。有人请二爷杀牛,二爷就站到杀牛的地场,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说声把牛牵过来吧。

牛就牵来了。

……牛不知即将赴死,心想是到了集市,又要换个主儿了。牛张望二爷,大眼忽闪着,伸脖仰着头。

牛看二爷还算友善,想到将来会有好日子,牛胡思乱想时,二爷嘿嘿一笑,噌地一下飞起右手握着的刀把,朝那牛的额头要命处猛地捣去,那牛立马醉了般颓然倒下。

……牛在死前一霎,大脑屏幕上可能留下二爷嘿嘿的笑影。

诸位看官看仔细了,这里面除了二爷的背景介绍、肖像刻画、动作描写等等之外,最妙的是牛的善良表情和不知死亡将至的美好憧憬。如此正写反写,层层铺垫,是不是也写出了一点“二爷”的庖丁遗风?而且,语言具有一定的镜头感,有如蒙太奇的切换,既跳跃又流畅,既简洁明快又淋漓尽致。令人读来感觉到作者在运思走笔时也有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的酣畅与轻妙。这就是经由想象的空间而进入了创造的境界,找到了一种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不滞不碍、自然流转的语言感觉。

我喜欢这样的语言,喜欢这样的小说。

最后,我想说的是,虽然由《二爷杀牛》等系列短篇组成的《灵乡》写的是作者的故多,但这个集子中的多数作品写的还是发生在大海中的海船、海岛上的关于梅军的故事,或可一言以蔽之:海的记忆。但说到海,就像本文开篇所记叙的台风海所留给我的记忆,它气势磅礴,狂暴不羁,诡谲莫测,变幻无穷。因此我想,要驾驭好这样的对象,恐怕需要更雄健的笔力,更浩大的气瑰和更浪漫的想象。

我期待着潘宝玉写出更得海的神韵和精魂的新的“海的记忆”。

1999年5月28日于京西魏公村

载《西北军事文学》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