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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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明朝宫中规矩极严。宫眷有病,太医不能进入宫中向病人“望闻问切”,只能在宫院的二门外听太监传说病情,然后处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医们直接切脉诊病。为着太医们不能进入启祥宫的二门,田妃从他患病开始就将他安置在二门外的西庑中,叫奶子和四个贴身服侍的宫女陪着他住在里边。

半夜子时,二门外的院落中,只有奶子和两个宫女未睡。奶子命一个宫女蹑脚蹑手地走到院中察看。确定内院中没有一点声音后,奶子同两个脸色灰白、心头乱跳的宫女向暗淡的灯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洁,黑黢黢的树影在窗上摇晃。屋内,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声,紧张的悄语声。一丝北风吹过,窗外树叶发出飒飒微响,使悄语声和衣服的窸窣声登时惊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静,静得瘮人。过了片刻,她们重新出现在慈焕床边,但已经不是奶子和宫女,而变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样的女菩萨和两个打扮奇怪的仙女。她们将慈焕摇醒。在一盏明角宫灯的淡黄色光亮下,病儿看见三个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异的装束,大为惊恐。正要大哭,一个仙女怒目威吓说:“不许哭!你哭一声我就咬你一口!”病儿不敢哭了,只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她们。装扮菩萨的奶子用严厉的口气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个个死去。”她说得很慢,很重,希望每个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说过三遍之后,她问:“你记住了么?”这声音是那么冷酷人,使病儿不觉打哆嗦,用哭声回答:“记……记住了。”旁边一个宫女严厉地问:“你记了什么?学一遍试试!”病儿战抖地学了一遍。另一个宫女威吓说:“记清!九莲菩萨要叫你死,也叫个个皇子都死!”病儿再也忍耐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一个宫女将他身上的红罗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头。病儿不敢探出头来,在被中怕得要死,大声哭叫。过了一阵,蒙在他头上的被子拉开了。他重新看见床边站着最疼爱他的奶母和两个服侍他的都人。他哭着说:“怕呀!怕呀!”浑身出汗,却又不住哆嗦。奶子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问他看见了什么。病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看见了九莲菩萨,并将九莲菩萨的话反反复复地述说出来。奶子和两个值班的宫女都装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儿说清楚。病儿又连着重复几次。奶子赶快将另外几个年长的宫女都叫起来,大家都认为五皇子确实看见了孝定太后显灵。田妃也被哭声惊醒,带着宫女奔了出来。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灵祈祷许愿,病儿一直不停地哭,不断地重复着九莲菩萨的话,但愈来声音愈嘶哑,逐渐地变得衰弱,模糊,并且开始手脚悸动,随后又开始浑身抽搐。大家慌忙将解救小儿惊风的丸药给他灌下去,也不见效。折腾到天色黎明,病儿的情况愈不济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痛哭起来,趁着皇上上朝之前,命一个宫女往乾清宫向崇祯奏明。

崇祯刚在乾清宫院中拜过天,准备上朝,一眼扫到御案上放的一个由秉笔太监替他拟好的上谕稿子,内容是叫各家皇亲、勋旧为国捐助。他心中想道:“我看再不会有哪家皇亲敢违抗朕的严旨了。”

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辇,忽见启祥宫的一个宫女惊慌跑来,跪在他面前说五皇子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转成惊风。崇祯大惊失色,问道:

“你说什么?昨晚不是已经大好了么?怎么会突然转成惊风?”

他来不及叫太监备辇,起身就走。出月华门向北走了一箭多远,他才回头来对一个太监吩咐:

“快去午门传谕,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启祥宫的二门外边接驾。崇祯没有同她说话,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床上,正在抽风,神智昏迷,不会说话。崇祯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儿,又望望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的奶子,询问病情为什么竟变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宫女们都伏地不敢回话。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说:

“陛下!太医们昨日黄昏曾说,再有一两剂药,慈焕就可痊愈。臣妾到二更时候,见他病情确实大轻,睡得安静,才回寝宫休息。刚刚睡熟,忽被哭声惊醒,随即听都人们说慈焕半夜醒来,十分惊惧不安,说些怪话。臣妾赶快跑来,将慈焕抱在怀中,感到他头上身上发烧火烫,四肢梢发凉,神情十分异常,不断说些怪话。臣妾赶快命奶子将婴儿镇惊安神回春丹调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针扎他的人中。谁知到四更天气,看着看着转成了惊风……”

“为什么不早一点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为国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惊驾,希望等到天明……”

崇祯不等田妃说完,立刻命一个太监去传太医院使和医官们火速进宫,然后又责问田妃: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慈焕为什么突然变化?真是糊涂!”

田妃赶快跪下,战栗地哽咽说:“臣妾死罪!依臣妾看来,这孩子久病虚弱,半夜里突然看见了鬼神,受惊不过,所以病情忽变,四肢发冷,口说怪话。”

“他说的什么怪话?”

“臣妾不敢奏闻。”

“快说出来!”

“他连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田妃说完,伏地痛哭。

崇祯脸色如土,又恐怖又悲伤地问:“你可听清了这几句话?”

田妃哭着说:“孩子说话不清,断断续续。臣妾听了几遍,听出来就是重复这两句话。”

崇祯转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几个宫女们:“你们都听见了么?”

奶子和宫女们以头触地,战栗地回答说“是”。崇祯明白这是为着李国瑞的事,孝定太后“显灵”,不禁捶胸顿足,哭着说:“我对不起九莲菩萨,对不起孝定太后!”他猛转身向外走去。当他出了启祥宫门时,又命一个太监去催促太医们火速入宫,并说:

“你传我口谕: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决不宽恕他们!”

他回到乾清宫,抓起秉笔太监昨夜替他拟的那个上谕稿子撕毁,提起朱笔,默思片刻,另外写了一道上谕:

朕以薄德,入承大统。敬天法祖,陨越是惧。黾勉苦撑,十有三载。天变迭见,灾荒洊臻。内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虏之忧。百姓死亡流离,千里为墟。朕中夜彷徨,五内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罗掘术穷,不得已俯从阁臣之议,而有借助之举。原期将伯助我,稍纾时艰;孰意苦薄皇亲,弥增朕过。忆慈圣之音容,宁不悲痛?闻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极!其武清侯世爵,即着由国瑞之子存善承袭,传之万代,与国同休。前所没官之家产,全数发还。于戏,国家不幸,事多乖张;皇天后土,实鉴朕衷!

他在慌乱中只求挽救慈焕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传两三代已是“特恩”,而写成了“传之万代”的糊涂话。他将亲手写成的上谕重看一遍,命太监立刻发出。太监捧着他的手诏离开乾清宫后,崇祯掩面痛哭。

哭了一阵,崇祯乘辇去奉先殿祈祷,又哭了一次。离开奉先殿以后,他匆匆乘辇往启祥宫,但是刚过螽斯门,就听见从启祥宫传出来一阵哭声。他知道五皇子已经死了,悲叹一声,立刻回辇往乾清宫去。

已经是仲秋天气,紫禁城中的槐树和梧桐树开始落叶,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后,崇祯在文华殿先召见了户部尚书李待问,询问借用京城民间房租一年之事的进行情况。关于这事,京城中早已议论纷纷,民怨沸腾。从崇祯八年开始,就在全国大城市征收间架税(即近代所谓房捐),北京城里有房产的平民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钱。如今又要强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都把“崇祯”读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户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问不敢将实情奏明,只说还算顺利。随后他将王承恩叫到面前,吩咐去找礼部尚书传他的口谕,要将五皇子追封为王,命礼部速议谥号和追封仪注回奏。王承恩刚走,已经迁回承乾宫一个月的田妃跟着皇后来了。皇后说:

“皇上,承乾宫今日又出了两桩意外的事,贵妃特来向陛下奏明,请旨发落。”

崇祯突然一急,瞪着田妃问:“什么意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