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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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从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鹭鸶补服,到御案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跪下,叩个头,呼吸急促地说:

“乞皇上姑念黄道周的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纯出于忠君爱国赤诚,宽饶了他。倘若黄道周死于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谏之名,垂之史册,亦将为陛下圣德之累。”

崇祯认得他是户部主事叶廷秀,厉声说:“黄道周对君父狂悖无礼,杀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党!”

叶廷秀叩头说:“臣与黄道周素不相识。”

“胡说!既敢为他求情,必是一党。拿下去着实打!”

不容分辩,叶廷秀登时被锦衣拿了,拖往午门外边。叶廷秀因在户部做官,对于农村崩溃情形知道较深,平日较一般朝臣头脑清醒。本来他想趁机向皇上陈述他对国事的看法,竟然连一点意见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

左都御史刘宗周由于职掌都察院,对朝廷弊政知道得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从故乡绍兴来京复职,沿途见闻真切,常怀着危亡之感。现在文武百官都吓得不敢做声,他一则不愿坐视大明江山不保,二则想着自己是左都御史,不应该缄口不言,于是迈着老年人的蹒跚步子走出班来,跪下叩头。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嘴说话,崇祯愤愤地问:

“你是想替他们求情么?”

刘宗周说:“叶廷秀虽然无罪,但因为他是臣的门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黄道周。道周于学问无所不通,且极清贫,操守极严,实为后学师表。臣知陛下对道周并无积恨在心,只是因他过于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圣意回转而道周已死于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黄道周狂悖欺君,理应论死!”

“按国法,大臣论死不外三种罪:一是谋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贪酷。道周无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恶痛绝者是臣工结党,而道周无党。道周今日犯颜直谏,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丝毫无结党之事。”

“今日不打黄道周,无法整肃朝纲。你不必多说,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岁,在世之日无多……”

“下去!”

“愿陛下……”

“下去!”

“愿陛下为尧舜之主,不愿陛下有杀贤之名。陛下即位以来,旰食宵衣,为国忧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来愈坏,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颁布诏令太繁,进退天下士太轻。大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一二敢言之臣,辄蒙重谴;故朝廷之上,正气不伸,皇上孤立。”

“胡说!朕何尝孤立?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喜好结党,互相倾轧,已成风气。朕对此深恶痛绝,不稍宽容。这正是要伸正气,正士风。汝素有清直之名,岂能不知?显系与黄道周一鼻孔出气!……下去!”

“臣今日不将话说出来,死也不退。”

“你还要唠叨些什么?”

“臣以为黄道周适才所奏,虽过于憨直,然实为救国良药。古人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须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若仍严刑峻法,使直言者常获重谴;日日讲聚敛,使百姓生机愈困,则天下事不堪问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热泪,他抬起头继续说,“陛下痛愤时艰,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讲求。”

“非是朕不讲求,而是诸臣负朕。”崇祯忽然转向内侍问,“黄道周打了没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现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祯回头来望着刘宗周,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会把错误归给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责你,你也莫再啰嗦。下去!”

“臣话未说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着等候。”

雷声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响着。

作为崇祯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门前的西墀上,监视行刑。吴孟明坐在他的右边,指挥行刑。在西墀下边站着一百名锦衣旗校,穿着有很多褶儿的猩红衣服,手执朱红大棍。黄道周被脸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牢。有四个人用绳子从四面牵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转动。当崇祯在金台上说出来“快打,不要姑息”的话以后,立刻就由随侍太监将这句话传出午门。吴孟明知道刘宗周求情不准,便对众旗校厉声吩咐:

“搁棍!”

“搁棍!”站在下边的一百名旗校同声呼喊,声震午门。

喊声刚住,一个大汉从锦衣旗校队中走出,将一根红漆大棍搁在黄道周的大腿上。吴孟明喝一声“打!”下边一百名旗校齐声喝“打!”开始打起来。打了三下,吴孟明为着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大声喝:“着实打!”一百名旗校齐声喝:“着实打!”每打五下换一个行刑的人,仍像从前一样地吆喝一次“着实打”。吴孟明深知黄道周是当代大儒,不忍心使黄道周立刻死于杖下,所以总不喝出“用心打”三个字。如果他喝出这三个字,行刑的旗校只须几棍子就会结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吴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黄道周也素无积怨,并不说话。

黄道周的脸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须上染着鲜血。他有时呼喊“苍天!苍天!”有时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祖列宗”,却没有一句哀怜求饶的话。他的叫声逐渐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后,便不省人事,只仿佛听见远远的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吆喝声。又过片刻,他的感觉全失了。

锦衣旗校用凉水将黄道周喷醒,因皇帝尚无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时,监刑太监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请旨,意思是想为黄道周留下来一条性命。崇祯的怒火丝毫未消。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说:

“再打二十!”

廷杖又开始了。吴孟明有意关照,所以这后来的二十棍打得较轻。打过之后,黄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丝般的幽幽气儿。人们按照廷杖老例,将他抬起来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后往旁边一扔。虽然吴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轻轻摔,但是摔过之后,他第三次死了过去。

叶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亏他正在壮年,身体结实,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报告两个罪臣都已经打毕,崇祯只轻轻说了两个字:“下狱!”然后把愤怒的眼睛转向刘宗周。这个老臣在地上跪有半个多时辰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崇祯用威胁的口气问。

刘宗周抬起头来说:“今日对二臣行刑,天暗云愁,雷声不歇,岂非天有郁结之气不能泄耶?黄道周学养渊深,并世无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责,故天地为之愁惨。臣不为道周惜,而为陛下惜,为国法惜,也为天下万世惜!”说到这里,他觉得鼻子很酸,喉咙变塞,几乎哽咽起来,只好略停片刻,然后接着说,“昔魏征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杀之而终不肯杀,反且宠之,重之。汉武帝恶汲黯直谏,将汲黯贬出长安,实则予以优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尧舜,奈何行事反在汉、唐二主之下?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

崇祯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喝道:“尽是胡说!听说汝平日讲学以诚敬为主。对君父如此肆意指责,诚敬何在?”

“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岁月大半在读书讲学,也确实以诚敬为主。臣向来不以面从为忠,故今日不避斧钺,直言苦谏。在君父面前当言不言,既是不诚,亦是不敬。臣今生余日无多,愿趁此为陛下痛陈时弊……”

崇祯将御案一拍,喝道:“不准多说!尔与黄道周同恶共济,胆敢当面责备君父,实在可恶之极!着即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给我拉下去!”

刘宗周被拖出午门以后,崇祯在心中悻悻地说:“唉,没想到朝纲与士风竟然如此败坏!大臣目无君父,不加严处,如何了得!”他向内臣们瞟一眼,无力地低声吩咐:

“宣诸臣近前来,听朕面谕。”

文武百官听了宣召,无声地走到栏杆前边。崇祯向大家低垂着的脸孔上看了看,没有马上说话。刚才他眼睛里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来,现在多了些痛苦和忧郁。他心中明白,尽管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吓得脸色灰白,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但是自己的雷霆之威并没有慑服黄道周等三个人,也没有使百官诚心畏服。他从大家的神色上感觉到自己是孤立的。

他喝了一口茶,以比较平和的口气戒谕百官不要受黄道周和刘宗周二人劫持,同他们一样目无君父,诽谤朝廷,阻挠加征练饷,致干重谴。最后,他问道:

“你们诸臣还有什么话说?”

几位阁臣趁机会跪下去为刘宗周求情,说他多年住在绍兴蕺山讲学,只是书生气重,与黄道周原非一党,请皇上对他宽宥。崇祯说:

“自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多有利用讲学以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这刘宗周多年在蕺山讲学,是否也有结党情形?”

一位阁臣奏道:“刘宗周虽在蕺山讲学多年,天下学者尊为蕺山先生,尚未闻有结党情形。”

崇祯想了想,说:“念他老耄昏聩,姑从诸先生之请,暂缓议罪。他身居都宪,对君父如此无礼,顿忘平生所学。着他好生回话。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议处,决不宽容!”

他还要对叶廷秀的事说几句话,但是刚刚开口,一阵狂风夹着稀疏的大雨点和冰雹,突然来到。五凤楼上,雷电交加。一个炸雷将皇极门的鸱吻击落,震得门窗乱动。那个叫做金台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时狂风将擎在御座上的黄罗伞向后吹倒。崇祯脸色一变,赶快站起,在太监们的簇拥中乘辇跑回乾清宫。群臣乱了班次,慌张地奔出午门。那威严肃穆的仪仗队也在风、雨、冰雹、雷电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宫以后,崇祯对于刚才雷震皇极门,动摇御座,以及狂风吹倒黄罗伞这些偶然现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灵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