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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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阵行礼之后,天色已经大亮。周后下了宝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随即吴婉容请她过目各地奉献的寿礼。这些寿礼陈列在坤宁宫的东西庑中,琳琅满目。其中以王德化和秉笔太监们进贡的东西最为名贵。东厂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监、在京城以外的带兵太监和监军太监、太和山提督太监、江南织造太监,也都是最有钱的,贡物十分可观。周后随便将礼物和贡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贺。当时宫里宫外的太监和宫女约有两万左右,但是有资格进入坤宁宫院中跪在丹墀上朝贺的太监不过一千人,宫女和各宫乳母不过四五百人。闹腾了半个多时辰,朝贺才告结束。周后回到坤宁宫西暖阁,由宫女们替她换上大朝会冠服,怀着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着母亲进宫,同时也挂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她将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请娘娘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

“定在几时?”

“定在巳时过后举火,时候已经到了。”

“啊,恰巧定在一个时间!”周后低声自语。

隆福寺钟、磬、笙、箫齐奏,梵呗声调悠扬,气氛极其庄严肃穆。大殿前本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铸铁香炉,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砖筑一池子,让成千成万来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进入二门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门内靠左边设一长案,有四个专管接收布施的和尚在点钱,记账,十分忙碌。巳时刚过,老方丈智显和尚率领全寺数百僧众,身穿法衣,在木鱼声中念诵经咒,鱼贯走出大殿,来到前院,将自焚台团团围住,继续双手合十,念诵经咒不止。

慧静和尚只有二十三岁,一早就趺坐在柴堆顶上的蒲团上边。他有时睁开眼睛向台下拥挤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时间是将双目闭起,企图努力摆脱生死尘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禅堂打坐那样,参禅入定。然而,他不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种尘念像佛经上所说的“毒龙”,猛力缠绕心头。一天来他的喉咙已哑,说不出话。他现在为着摆脱生死之念和各种思想苦恼,在心中反复地默默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他俗姓陈,是香河县大陈庄人,八岁上遇到大灾荒,父母为救他一条活命,把他送到一座寺里出家。十二岁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烧毁,师父带着他离开本县,去朝五台,实际就是逃荒。他随师父云游数年,于崇祯六年来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挂搭。师父一年后死去,他被收为本寺和尚。隆福寺的几百和尚,和世俗一样勾心斗角,并且分成许多等级,一层压一层。尽管他学习佛经十分用功,但在寺中的地位很低。出力和受气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儿,而有利的事情没有他的份儿。他把自己的不幸遭遇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近几年持律极严,更加精研经、论,想在生前做一个三藏具足的和尚。

自他出家以后,只同父亲见过一面。那是五年前,父亲听说他在隆福寺,讨饭来北京看他。听父亲说,母亲已经在崇祯七年的灾荒中饿死;哥哥给人家当长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掳去,至今生死不明;妹妹小顺儿因长得容貌俊秀,在十四岁那年,遇着“刷选”宫女,竟被选走,一进宫就像石沉大海,永无消息。他无力留下父亲,也无钱相助,只能相对痛哭一场,让父亲仍去讨饭。

十天前,寺中长老对他说皇后的千秋节快到了,劝他献身自焚,为皇后祝寿,为天下百姓禳灾。跟着就有寺中几位高僧和较有地位的执事和尚轮番劝他,说他夙有慧根,持律又严,死后定可成佛升天;他们还说,茫茫尘世,苦海无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达波罗蜜妙境。他们又说,他自焚之后,骨灰将在西山建塔埋葬;倘若有舍利子留下来,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宝塔,将舍利子珍藏塔中,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礼拜。经不住大家轮番劝说,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再同父亲见一次面,问一问哥哥和妹妹的消息。为着放不下这个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头。寺中长老和各位执事大和尚都慌了,说这会引起“里边”震怒,吃罪不起,又轮番向他劝说。昨夜更深人静,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在柴堆中间留一个洞,洞口上放一块四方木板。对他说,倘若他临时不能用佛法战胜邪魔,尘缘难断,不想自焚,可以趁着烟火弥漫时拉开木板,从洞中下来,同台下几百僧众混在一起诵经,随后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换法名,别人绝难知道。由于他几天来心事沉重,寝食皆废,精神十分委顿,昨天长老怕他病倒,亲自为他配药,内加三钱人参。他极其感动,双手合十,口诵“南无阿弥陀佛!”服药之后,虽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咙开始变哑。连服两剂,到了昨日半夜,哑得更加厉害,仅能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别人告他说,大概是药性燥热,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将近中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脸上。他又睁开眼睛,向潮涌的人群观望。忽然,他看见一个讨饭的乡下老人很像他的父亲,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怜,正在往前挤,被别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个趔趄,几乎跌倒,但还是拼命地往前挤。他不相信这老人竟会是他的父亲,以为只是佛家所说的“幻心”,本非实相。过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见的确实是父亲,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热泪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后果如何也要同父亲见上一面!

他正在心中万分激动,想着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钟、鼓齐鸣,干柴堆周围几处火起,烈焰与浓烟腾腾。他扔开蒲团,又拉开木板,发现那个洞口已经被木柴填实了。他透过浓烟,望着他的父亲哭喊,但发不出声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当他闭目打坐时已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奋力挣扎,但迅速被大火吞没。最后,他望不见父亲,只模糊地听见钟声、鼓声、烧钱声、木鱼声,混合着几百僧众的齐声诵赞:

“南无阿弥陀佛!”

当隆福寺钟、鼓齐鸣,数百僧众高声诵赞“南无阿弥陀佛”的时候,坤宁宫又一阵乐声大作,四个女官导引周后的母亲丁夫人入宫朝贺。

丁夫人依照司赞女官的鸣赞,向皇后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头。另一位立在宫门外的司赞女官高声宣呼:“进笺!”事先准备在丹陛东边的笺案由两个宫女抬起,两个女官引导,抬到坤宁宫正殿中。笺案上放着丁夫人的贺笺,照例是用华美的陈词滥调恭祝皇帝和皇后千秋万寿,国泰民安。贺笺照例不必宣读。司赞女官又高声赞道:“兴!”丁夫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行了四立拜。

看着母亲行大朝贺礼,周后滚落了两行眼泪。她吩咐赐座。丁夫人再拜谢恩就座,才敢向宝座上偷看一眼。

然后周后下了宝座,退入暖阁,换上宫中常服,到偏殿坐下,再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进内。丁夫人又行了常朝礼,由皇后吩咐赐座、赐茶,才开始闲谈家常。在闲话时,丁夫人一直忐忑不安,偷偷观看皇后脸上神色,等待着单独同皇后说几句要紧体己话的机会。

周后赏赐嘉定伯府的各种东西,昨日已命太监送去,如今她回头向吴婉容瞟一眼,轻声说:“捧经卷来!”吴婉容向别的宫女使个眼色,自己轻脚快步出了便殿。另外两个宫女立刻去取来温水、手巾,照料丁夫人净手。随即吴婉容捧着一部黄线封面的《金刚经》回来,在丁夫人面前向南而立,声音清脆地说:“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赏!”丁夫人赶快跪下,捧接经卷,同时叫道:“恭谢皇后娘娘天恩!”吴婉容含笑说:“请夫人打开经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将经卷打开,看见用楷书抄写的经文既不像银朱鲜红,也不是胭脂颜色,倒是红而发暗。皇后重新赐座以后,对母亲说:

“今年千秋节,因国家多事,一切礼仪从简,该赏赐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难得有一些都人怀着一片忠心,刺血写经,为我祈福。先由一个名叫陈顺娟的都人写了一部《金刚经》,字体十分清秀,我留在宫中。随后又有二十名都人发愿各写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赐几家皇亲和宫中虔心礼佛的几位年长妃嫔。但愿嘉定伯府有这一部难得的血写经卷,佛光永照,消灾消难,富贵百世。”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贵荣华。今又蒙娘娘赐了这一部血写经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挂心。”

“隆福寺还有一个和尚舍身自焚,为本宫和皇上祈福。”

“隆福寺和尚舍身自焚,几天来就轰动了京城。像这样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圣德巍巍,感召万方,连出家人也激发了这样忠心!”

周后面露喜色,叹息说:“但愿佛祖保佑,从今后国泰民安。”

趁着皇后面露喜色,丁夫人赶快将话题引到在京城住家的亲戚们身上。刚谈了几句闲话,忽听永祥门有太监高声传呼:“接驾!”随即院中鼓乐大作。周后赶快离座,带着宫女们到院中接驾去了。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脸色特别显得苍白。到正殿坐下以后,他看见周后的眼睛红润,问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为什么难过了?”

周后笑着说:“我没有难过。只因为轻易看不见我的母亲,乍然看见……”

“她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叫过来让我见见。”

崇祯升了宝座。丁夫人被搀过来行了常朝礼,俯伏在地。崇祯赐座,赐茶,随便问了几句闲话。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头出去。宫女们引她到坤宁宫东边的清暇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