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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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皇上圣明,将史革职下狱。案子未结,史范瘐死狱中。史曾携来银子十余万两,除遍行贿赂用去数万两外,尚有五万两寄存在薛国观家,尽入首辅的腰包。”

“有证据么?”

“奴婢曾找到史家人,询问确实,现有史家人刘新可证。刘新已写了一张状子,首告薛国观干没其主人银子一事。”曹化淳从怀中取出状子,呈给崇祯,“刘新因是首告首辅,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状子,反将受害,所以将状子递到东厂,求奴婢送达御览。”

崇祯将状子看过以后,忽然脸色铁青,将状子向御案上用力一摔,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说:

“朕日夜焦劳,志在中兴。不料用小臣小臣贪污,用大臣大臣贪污。满朝上下,贪污成风,纲纪废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赶快跪下。

崇祯吩咐:“快去替朕拟旨,着将薛国观削职听勘!”

“是,奴婢立刻拟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将严旨拟好,但崇祯看了看,却改变了主意。他想,第一,薛国观究竟干没史银子多少,尚须查实,不能仅听刘新一面之词;第二,即令刘新所告属实,但史原是有罪入狱,在他死后干没了他的寄存银子与贪赃性质不同;第三,目前为李国瑞事正闹得无法下台,再将首辅下狱,必然使举朝惊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国观,在强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与廷臣们的助力。他对王德化说:

“重新拟旨,叫薛国观就这件事好生回话!”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后,崇祯又开始省阅文书。他看见有李国瑞的一本,以为他一定是请罪认捐。赶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国瑞仍然诉穷,说他在狱中身染重病,恳求恩准他出狱调治。崇祯想起来上午田贵妃对他所说的话,好生奇怪。默想一阵,不禁大怒,在心中说:

“啊,原来田妃同外边通气,竟敢替李国瑞说话!”

他将李国瑞的奏本抓起来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声,又将一只成窑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脸色灰白,不敢抬头望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将田妃“赐死”,但稍过片刻,他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全国臣民的震惊和议论,又想起来田妃平日的许多可爱之处,又想起来她所生的三个皇子,特别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五皇子,于是取消处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个太监出去向东厂和锦衣卫传旨,将李国瑞的全部家产查封,等候定罪之后,抄没入官。关于如何处分田妃,他还在踌躇。他又想到后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他原想着后天由田妃率领众妃、嫔向中宫朝贺,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事!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他决定将她打入冷宫,以后是否将她废黜,看她省愆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立刻去承乾宫传旨,并严禁将此事传出宫去。这个太监一走,他心中深感痛苦,自言自语说:

“唉,真没想到,连我的爱妃也替旁人说话。我同李国瑞斗,斗到我家里来啦!”他摇摇头,伤心地落下泪来。

田妃刚才打发亲信太监出宫去将她已经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说话的事情告诉父亲知道,忽然御前太监陈公公前来传旨。她还以为是关于后天庆贺中宫千秋节的事,赶快整好凤冠跑出,跪在阶下恭听宣旨。陈太监像朗诵一般地说:

“皇上有旨:田妃怙宠,不自约束,胆敢与宫外互通声气。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处,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除五皇子年纪尚幼,皇上恩准带往启祥宫外,其余皇子均留在承乾宫,不得擅往启祥宫去。钦此!……谢恩!”

“谢恩!”田妃叩头说,声音打战。

田妃突然受此严谴,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站不起来。两个宫女把她搀起,替她取掉凤冠,收拾了应用东西,把九岁的皇二子和七岁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宫,自己带着皇五子,抽咽着离开。一出宫门,她不知以后是否有重回东宫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痛哭起来。

当天晚上,秉笔太监王承恩来乾清宫奏事完毕,崇祯想着王承恩一向谨慎,颇为忠心,恰好左右无人,小声问道:

“你知道近来戚畹中有何动静?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国家困难着想么?”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宫中伺候皇爷,外边事虽然偶有风闻,但恐怕不很的确。况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说?”

“没有旁人,你只管对朕直说。”

王承恩近来对这事十分关心,眼看着皇帝被孤立于上,几个大太监背着皇上弄钱肥私,没有人肯替皇上认真办事,常常暗中焦急。可是他出自已故老太监王安门下,和王德化原没有深厚关系,近两年被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德化手下做事,深怕王德化对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心,不敢在崇祯面前多说一句话。现在经皇上一问,他确知左右无人,趁机跪下说:

“此事关乎皇亲贵戚,倘奴婢说错了话,请陛下不要见罪。目前各家皇亲站在皇爷一边的少,暗中站在李国瑞一边的多。……”

崇祯截住问:“朕平日听说李国瑞颇为骄纵,一班皇亲多有同他不和的,怎么如今会反过来同他一鼻孔出气?”

“这班皇亲贵戚本来应该是与国家同休戚,可是目前肯替国家输饷的人实在不多。他们害怕皇上勒令李国瑞借助只是一个开端,此例一开,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银子,所以暗中多站在李家那边。”

“呵,原来都不愿为国出钱!”崇祯很生气,又问道,“廷臣们对这事有何议论?”

“听说廷臣中比较有钱的人都担心不久会轮到缙绅输饷,不希望李国瑞这件事早日有顺利结果;那些比较清贫的人,明知皇上做得很对,可是都抱着一个明哲保身的想法,力持缄默,没有人敢在朝廷上帮皇爷说话。”

“他们既然自己没钱,将来号召缙绅输饷也轮不到他们头上,为何他们也畏首畏尾,不敢说话?”

“古人说:疏不间亲。皇上虽然将李国瑞下了狱,可是他们有不便说话之处。”

崇祯心中很愿意看见有一群臣工上疏拥护他做这件事,但是这意思他没法对王承恩说出口来。他想,既然臣工们担心他在这事上虎头蛇尾,他更要把李国瑞制服才行。不然,他在文武群臣眼中的威信就要大为损伤,以后诸事难办。

“你知道内臣中有谁受了李家贿赂?”他突然问。

王承恩吃了一惊。他害怕万一有人窃听,不敢说出实话,伏地奏道:

“奴婢丝毫不知。”

“难道没有听到一些儿传闻?”

“奴婢实在不曾听到。”

崇祯沉默片刻,说:“知道你不会欺朕,所以朕特意问你。既然宫中人没有受李家贿赂的,朕就放心了。下去吧。”

王承恩叩了一个头,退出乾清宫大殿,却在檐前一个鎏金铜像旁被一位值班的随堂太监拉住。这位随堂太监是王德化的心腹,姓王名之心,在宫灯影下对承恩含笑低语说:

“宗兄在圣上面前的回答甚为得体。”

王承恩心中怦怦乱跳,没有说话,对王之心拱手一笑,赶快向丹墀下走去。半路上遇着王德化迎面走来,前后由家下太监随侍,打着几盏宫式料丝灯笼。王承恩带着自家的小太监肃立路旁,拱手请安并说道:

“宗主爷还不回府休息?”

王德化说:“今日皇上生气,田娘娘已蒙重谴,我怕随时呼唤,所以不敢擅归私宅。再者,后天就是中宫娘娘的千秋节,有些该准备的事情都得我亲自照料。”

“国家多事,宗主爷也真够辛苦。”

“咱们彼此一样。刚才皇上可问你什么话来?”

王承恩不敢隐瞒,照实回明。王德化点点头,走近一步,小声嘱咐说:

“皇爷圣心烦躁,咱们务必处处小心谨慎。”

“是,是。”

看着掌印太监走去几丈远,王承恩才敢往养心殿的院落走去。他自十二岁进宫,如今有十六年了,深知在太监之间充满了互相嫉妒、倾轧和陷害,祸福无常。他庆幸自己刚才在皇上前还算小心,不曾说出来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受贿的事。在下台阶时不留意踏空一脚,几乎跌跤。

崇祯在问过王承恩以后,不再疑心左右的太监们有人受贿,心中略觉轻松些儿。但是军饷的事,李国瑞的事,田妃的事,薛国观的事,对满洲的战与和……种种问题,依然苦恼着他。他从乾清官的大殿中走出来,走下丹墀,在院中独自徘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感到十分寂寞和愁闷。过了一阵,他屏退众宫女和太监,只带着一个小答应提着宫灯,往坤宁官走去。

为着灾荒严重,战火不止,内库空虚,崇祯在十天前命司礼监传出谕旨:今年皇后千秋节,一应命妇人官朝贺和进贡、上贺笺等事,统统都免。但是在降下上谕之后,皇后的母亲、嘉定伯府丁夫人连上两本,请求特恩准她人宫朝贺,情词恳切。崇祯因皇后难得同母亲见面,三天前忽然下旨特许丁夫人入宫,但贺寿的贡物免献。他想,既然命妇中还有皇后的母亲人宫朝贺,就不应过分俭啬。

坤宁宫有三座大门:朝东,临东一长街的叫永祥门;朝西,临两长街的叫增瑞门;进去以后,穿过天井院落,然后是朝南的正门,名叫顺贞门。崇祯过了交泰殿,到了永祥门外,不许守门的太监传呼接驾,不声不响地走了进去。他原想突然走进坤宁宫使周后吃一惊,并且看看全官上下在如何准备后天的庆贺。但是走到了顺贞门外,他迟疑地停住脚步。去年虽然皇后的千秋节也免去命妇朝驾,但永祥、增瑞两座门外和东、西长街上都在三天前扎好了彩牌坊,头两天晚上就挂着许多华贵的灯笼,珠光宝气,满院暖红照人。今年虽然也扎有彩坊,却比往年简单得多,华灯稀疏。他的心中一酸,回身从增瑞门走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乾清官,在堆着很多文书的御案前颓然坐下。

一个太监见皇上自己没说今晚要住在什么地方,就照着官中规矩,捧着一个锦盒来到他的身边跪下,打开盒盖,露出来一排象牙牌子,每个牌子上刻着一个官名。如果他想今夜宿在什么宫中,就掣出刻有那个官名的牙牌,太监立刻拿着牙牌去传知该宫娘娘梳妆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会儿,崇祯才望望他,厌烦地把头一摆。他盖好锦盒,怯怯地站起来,屏息地退了出去。整个乾清官笼罩着沉重而不安的气氛,又开始一个漫漫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