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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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黄的斜阳照着桅樯如林的汴河,照着车马行人不断的州桥。这桥在小纸坊街东口,在宋朝名叫天汉桥,因为建筑得拱如玉带,高大壮观,人们喜欢在此赏月,遂成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谓“州桥明月”。现在有一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矮汉子从小纸坊街出来,右腿微跛,正要上桥,忽然遇见河南按察使坐着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前护后拥,迎面而来,他就赶快向路北一闪,躲入石牌楼旁边开封府惠民局的施药亭内。这一起轿马官役正要过完,有一走在后边的官员身穿八品补服,向施药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丝缰跳下马来,向矮汉子一拱手,笑着问道:“宋先生,在此何干?”

矮汉子赶快还礼,说:“适才登门叩谒,不期大驾随臬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国寺拈香祈雨么?”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长史王老爷五十生日,臬台大人与各衙门大人前去拜寿,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随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驾,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矮子趋前一步,小声问道,“数日前奉恳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门中几位办事老爷,似可通融,但此案关系重大,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鲁老爷何时得暇,山人登府叩谒,以便请教?”

“台驾今晚来吧。贱妾大前天生了一个小子,请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连忙作揖,满面堆笑说:“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贺,并为小少爷细批八字。”

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马,追赶轿子而去。矮子走过州桥不远,看见两个后生正在争吵,一个是本地口音,一个是外乡口音。外乡人是个江湖卖艺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腰里别着一条九节钢鞭,手里牵着一只小狗,提着一面小锣。争吵几句,本地后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乡后生抛掉小狗,用九节钢鞭抵挡。本地后生步步进逼,外乡人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本地后生越发无赖,挥刀乱砍不停。街上围了一大片人,但没人敢上前劝解。矮子从小饭铺中借一根铁烧火棍,不慌不忙,架开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后生。但本地后生是个泼皮,怪他多管闲事,又欺他是个矮子,又是个瘸子,飞起一脚向他踢来。他把身子一闪,躲开这一脚,却随手抓住对方踢起的脚后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泼皮后生仰面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围看的人们哄然大笑。泼皮从地上挣扎起来,又羞又恼,抢上一步,对矮子挥刀就砍。矮子将烧火棍随手一举,只听铿锵一声,将腰刀挡开一旁。他并不趁势还击,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下不算,请再砍两下试试。”泼皮尽管震得虎口很疼,还是不肯罢休,重新举刀砍去。钢刀尚未落下,忽然一个挤进来的算卦先生喝道:

“住手!不得无礼!”等泼皮迟疑着将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说:“这是宋献策先生,三年前曾在汴梁卖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难道就不认得?他是好意劝架,你怎么这样无礼?”

泼皮已经领教了瘸矮子的一点本领,听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绍,虽然他不大知道宋献策的大名,却也明白此人有些来头,松了劲,把腰刀插入鞘中。宋献策也不生气,对泼皮说:

“这位玩猴子的后生为混口饭吃,离乡背井,来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领何必往外乡人身上使?欺负外乡人算不得什么本领。”他又对玩猴子的后生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以后遇到本地后生休惹他们。宁可自己少说几句,忍受点气,不要打架斗殴。不管伤了人伤了自己,如何转回家乡?”

玩猴子的后生深深一揖,说声:“多谢先生!”牵着小狗转身离开。宋献策赶快把他叫住,问道:“你可是从陕西来的?”

“不是。我是阌乡县人,同陕西搭界。”

“啊,你走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人。”

玩猴子的后生又向宋献策打量一眼,望州桥而去。泼皮后生的怒气已息,自觉没有意思,对王半仙和宋献策一拱手,转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献策说道:

“数日前听说兄台自江南回来,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栈?此刻要往何处?”

“弟在鹁鸽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此刻要往相国寺找一个熟人。”

“倘若无要事急着料理,请移驾光临寒舍一叙如何?”

“弟确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诚奉访。”

献策将烧火棍还给饭铺,同王半仙拱手告别而去。

一连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去鹁鸽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为着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总不在家。这个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说出住址,只知道是一个魁梧汉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带着陕西口音。起初他以为是陕西商人慕名来找他算命看相,并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却听朋友大嫂言讲:这个人上午又来了,说明是有人托他带一封重要书信,非当面不肯呈交。这个人还说从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国寺打拳练武,卖跌打金创膏药,说不定三天后就要离开。献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如今趁着太阳未落,要去相国寺找一找这个人。州桥离相国寺不远。不要一顿饭时候,宋献策就来到相国寺了。

说起相国寺,可是大大有名。这地方原是战国时代魏国信陵君的住宅。北齐时建成一座大寺,称做建国寺。唐睿宗时将废寺重建,为纪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继大统,改名相国寺,山门上所悬“大相国寺”匾额便系睿宗御笔。寺门前有大石狮子一对,三丈多高的石塔两个;院内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院落甚多,僧众有二三百人。每日烧香的和游玩的多得如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院中有说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过了地藏王殿,后院中还有卖吃食等项僧人,专供过往官员、绅士及大商人在此摆酒接妓,歌舞追欢。所以这相国寺虽系有名禅林,却非清静佛地。

宋献策一路想着心思走来,不觉到了山门外,忽听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么?”宋献策转过头去一看,喜出意外,慌忙前去施礼,说道:

“啊,大公子,没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颜,真是有幸!几天前,弟听说公子已回杞县,正拟将俗务稍作料理,即往尊府叩谒,不想大公子也在开封!”

这位公子拉着宋献策的手说:“弟上月拜家岳母汤太夫人之寿,来到汴梁住了半个多月。回去之后,因为红娘子的一件事情,于前天又来汴梁。”

“可是那个跑马卖解、以绳技驰名江湖的红娘子么?她出了什么事?”

公子笑一笑,说:“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处不便细谈。老兄,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言不虚。与兄上次握别,弹指三年,不胜云树之思。常记与兄酒后耳热,夜雨秉烛,高议宏论,时开茅塞。虽说三载睽违,鱼雁鲜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时时如在左右。兄何时驾返大梁?”

献策答道:“弟来此已有十天,上次与公子话别,原以为不久即可重瞻风采,不想弟萍踪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别就是三载。公子说别后不胜云树之思,彼此一理。”

“贱仆牵有两匹牲口在此,请兄现在就一同上马,光临敝寓。晚上略治菲酌,为兄接风,并作竟夕之谈,如何?”

“弟此刻要到寺内找一江湖朋友,并已约定晚饭后去臬台衙门见一位朋友商谈一件急事,今日实不能到尊寓畅叙。明日上午请公子稍候,一定趋谒。公子仍在宋门大街下榻?”

“还是那个地方。你我不用客气,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务望光临!”

“一定趋谒,并有一事奉恳公子相助。”

“何事?”

宋献策见左右围了许多闲人看他同公子说话,还有成群的灾民围过来向公子求乞,不便将事说明,回答说:

“谈起来话长,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颇为思念。方才我们同来相国寺拜谒圆通长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听说圆通长老在嵩山少林寺闭关,何时来到这里?”

“长老于上月闭关功满,因周王殿下召他来主持一个‘护国佑民、消灾弭乱、普救众生法会’,于前日来到开封。长老年高,一路风霜,身体略感不适,故今日尚未进宫朝见周王。弟三年前曾许诺将家藏一部唐写本《法华经》赠他,特偕舍弟前来探候,并将《法华经》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临敝寓,愈早愈好!”

“一定,一定。”

宋献策与公子拱手相别,望着公子同仆人上马,奔上寺桥,才转身往山门走去。一位摆拆字摊的朋友站起来对他拱手问道:

“献策兄,同你说话的这位公子是谁?”

“这是杞县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这位李公子。”

“啊!久闻他的大名,果然英俊潇洒,谈吐爽快,虽系世家公子,却无半点纨袴习气。弟有一位穷亲戚是杞县人,常听他说李公子最喜欢周济穷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双全,就是淡于功名,也不喜欢与官府来往。”

宋献策因见天色不早,只怕找不到那个卖膏药的,便拱手一笑,匆匆进了山门。山门里边,甬路两旁有摆摊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写书信和庚帖的。有的同宋献策认识,站起来拱手招呼,让他坐下叙话。献策对这些泛泛之交都只笑着拱手还礼,随便寒暄一二句,并不留步,匆匆地登上二门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