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失宠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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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血洗军营(中)

却说乐宁正与德王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风华就已为德王爷端来了水。一只破了许多裂口的瓷碗,油腻而肮脏,即便风华已经用井水冲洗了几遍,此刻的水面上依然浮着些许飘零。

“喝口水吧,”风华来到德王爷跟前,一手扶着她轻飘飘的身子,一手将水碗送到她嘴边,见德王爷长开干裂的嘴唇就要痛饮,赶忙补充了一句,“这水太凉,慢些喝。”

德王爷的嘴刚沾了碗沿,听到风华这句话便抬起眼看着他。她的眼睛无辜且无害的眨巴着、闪烁着,那形状、那睫毛、那神色,都像极了小远。

风华心口仿佛骤然堵了石头一样沉重,猝不及防的,他竟然哽咽了。只因为德王爷这无声的眨眼睛看着他,他竟就难以抑制的心头酸楚,眼圈一红,拿碗的手也有些颤抖。

德王爷,萧慕雪——不论是她还是他,不论是风华恩怨纠葛的妻主还是如今血染京城的怪物,不论是冷酷的王爷还是受苦的军奴——这个人,终究是和他结发的夫妻。先前在酒馆里,当着罗依的面,风华是何等冷静自持的把未来一一筹谋;可如今当着德王爷的面,所有的矜持却再也无法把握,就算他是多么坚强的男人,也忍不住想要流泪……一日夫妻百日恩,像他们这样恩怨难分的夫妻,情感纠葛又是怎样的斩不断理还乱?

德王爷慢慢啜饮着碗里的水,冬日的井水何等严寒,她只饮了几口便摇摇头将碗推开。那模样,像极了昔日她产下双胞胎之后,风华喂她喝补药,她嫌苦而不喝的模样。

只是,昔日恩爱夫妻——那个时而还在他怀里撒娇的王爷,如今却成为了这副落魄模样。想来,怎叫人不寒心伤感。

“再喝几口。”风华轻声说,端碗的手还执意放在她面前,语气里的那丝温柔,恰似当年他哄她喝药的样子。

“我——”德王爷开口,一语沙哑变质的嗓音,早已没了先前声音的贵气质感,她盯着风华看了许久许久,方才埋头又喝了几口水,随后再次将水碗推开,继而问道,“你……对我这么好,到底,为什么?因为我像你的妻主?”

“不,”风华很快的回答,似乎撒一个谎根本不需要考虑,只是面对德王爷的眼睛时,他选择回避,一边低下头将水碗放在一旁,一边垂眼答道,“军奴之间互相关心是应该的,不管你是否像她,既然是新来的我自然要关心你。况且——”他说到此处,似乎是谎话已经说完,又似乎是不由自主的,方才抬眼与德王爷对视:“况且你既然长得像我的故人,也是一种缘分,我多关心你一些也是应该的。”

此时走来一个军奴管事,手里拎着细绳皮鞭,随意点了七八个军奴去外面干活,乐宁和小安都被指派到厨房劈柴,唯有风华和德王爷偷了闲,周围一下走了这么多军奴,剩下三三两两的,倒也清闲安静了许多。

风华便也席地坐了下来。德王爷见他坐在自己身边,似乎是为了挽回方才不该说的话题,又似乎是想将某种意图延续下去,便对他说道:“我方才听乐宁说……军奴也是可以出去做活的,是吗?”

“若是管事的指派就可以出去。”风华说。

“真好,”德王爷羡慕的笑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似乎还因为这莞尔一笑而渗出些许血丝,“能出去看看……听乐宁说,只要出去在洛城走走,说不定还能遇到故人之类的吧?”

“故人……”风华扭头看着德王爷,目光里多了一丝警惕的神色,但随即那丝警惕又松懈下来,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算是故人吧,我在这儿一年多了,酒馆的常客,多少都混熟了。”

德王爷听闻风华此话,浅浅一笑。

酒馆的常客,就是所谓的故人么?倘若是酒馆的常客,那乐宁的语气为何与风华迥然不同?区区察言观色的本事,即便是落魄为奴,也不会受到多大影响。

“在外面,多好……我很……羡慕你和乐宁,”她轻轻叹道,微微侧脸,垂下了眼睛,“只是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出去了,还是会遭人耻笑吧?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从为奴开始……唯一对我好的,似乎也只有你了。”

风华难受的看着如此自轻的德王爷,她那低垂眼睑的失落模样,针扎着他的心口。他果然,还是受不了记忆里孤高冷傲的她变成这样自轻自、贱的模样,可越是心疼,风华却越是清醒。

这几日来,德王爷一直都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军奴廿五,即便受虐也喜笑颜开的不在意。但为何今日却突然如此消沉忧郁?前些天那自轻自、贱的话,德王爷不是没说过,可语气与今日却截然不同。是因为乐宁和她提及出门的事,引发她向往自由的伤感?还是因为他给她端了一碗水,就让她内心波澜不静?这抹浓郁的哀伤,让风华沉浸其中而感到心痛,可却又隐隐觉得,这哀伤并非自然流露。

似乎痛苦之下,还有别的什么。

只是他现在想不透。

“外面也没什么好的,一个军奴出去,不论是你是我,都要受人轻贱,世道便是如此。”风华对德王爷说,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沾的雪霜,复又对她道,“咱们去后面去看看吧,晚饭之前那里极忙,只怕乐宁他们干不完,到时受罚就不好了。”

德王爷闻言一笑,便也随着风华站起来。

见风华迈步就要走,她却忽然又叫住了他。

“风华,”她说,“我和你——能成为好兄弟么?倘若你,不嫌弃我。”

风华扭头打量着德王爷。

一身褴褛染血的军奴服,高挑挺拔的身子,瘦削苍白的容貌。这个德王爷,真的已经褪去了最后一丝女人的婀娜气韵,倘若只看这外表,怎么看,的确怎么像个男人。也的确,不能是夫妻,也只能讽刺的成为哥们儿。

可他,和她能成为好兄弟么?他终究是要走的人,她也好,乐宁、小安也好,白公子也好,过去认识的任何人也好……他们,终究要留在这里……也许他们有朝一日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他。

这个问题,他无法给出答案。不论何人问,他都不能给予肯定。

故而,风华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德王爷任何答案,只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一同离开。

是否离开军营去外面做活,自从这次谈话之后,德王爷再也没有提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大咧咧的奴隶廿五,每日被李将军刁难打骂,即便昏过去半天都爬不起来也不曾在意;她借着这副另类的身子,和乐宁一样去讨好其他军奴和兵卒,甚至比乐宁更过分、更不知自爱。

如此瘦削的身体,除了做苦工,还要承受刑具加身,还要在他人身下辗转。风华简直不敢相信德王爷是怎样挺过来的,除他以外,德王爷可谓是第二个“铁打的身子”——然而又恰恰是这一点在提醒着他,德王爷没有神力护体却依然如此硬朗,可见她所练的那门武功是何等高深莫测。

冬风又紧了一些,眼看着新年将至。

隔了四五日,风华和乐宁便又被指派去酒馆帮忙,此番酒馆似乎应承了军营过年的节庆活动,杀猪宰羊、筹备美酒、储备零碎很是繁忙。似乎是因为只派区区两个军奴人手不够,又似乎是德王爷前几日对管事的伺候有加,这次去酒馆帮忙,军奴管事竟真的又添派了两个拉车的军奴,其中便有德王爷。

如此安排着实让风华倍感不悦。

今日他还有要事与罗依和白公子商量,身边突然有了德王爷,真叫他不知该如何摆脱才好。索性这日到了酒馆,果然繁忙不已,老板娘舍不得使唤自己的夫侍,又不想让其他伙计多做,便指手画脚的让四个军奴东奔西跑的干活,竟就这样不经意的将德王爷和风华分开。

趁着德王爷和另一个军奴烧水杀猪的空当,风华以换泔水为由,终于找机会进了白公子的客房。

“罗依呢?”风华一进门,见只有白公子坐在屋内,心中不觉急了起来,“我有要事找她商量。”

“她带着小远出去散心了,”白公子说,相比风华的着急,他却只是莞尔一笑,“你有要事,和我商量也无妨啊。”

见白公子这么不紧不慢,风华焦急的心便略微放松了些,也笑道:“说的不错,其实也本该找你商量——只是我更想见见罗依,多见她几次,也就多几分机会,不是么?”

“油腔滑调,”白公子哼了一声,但脸上的笑意仍在,“好了,咱们长话短说吧。”

且说楼上风华与白公子长话短说的商量事宜,而楼下后院,德王爷与另一个军奴正将宰好洗净的猪肉腌到调料缸里,就见有人影来到了后院。德王爷下意识的抬头——这一抬头不打紧——但见罗依和小远正站在后门的栅栏旁,原来是小远没见过别人腌肉是怎么一回事,罗依便带着他来看看新鲜。

冤家路窄,竟在这一刻相逢。

罗依和小远见了德王爷,均都吓了一跳,而德王爷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小远,手里搅拌调料的勺子也掉在了桌案上。

“主……母?”小远小声的呢喃着,步子却往后退了退,依赖的拽住罗依的手,惊讶的看着衣衫破烂的德王爷,随即抬眼看着罗依,希望求得证实。

罗依此刻几乎是从头凉到了脚,四肢都瞬间仿佛触电般的发麻了起来。风华说德王爷失忆了,可现在看来,德王爷这快要将眼睛瞪出来的模样,哪里是失忆之人该有的情形?她慌乱的攥紧了小远的手,随后小声而有些紧张的解释道:“不,这是……这是个与你主母相似的哥哥罢了,你的主母怎会在洛城呢?”

小远听闻罗依所言,歪着小脑袋,又细细看了看德王爷。此刻这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奴隶,的确与他印象中雍容华贵的主母完全不同,只是相貌有些像……可若细细看去,主母远比此刻这奴隶漂亮许多,的确——小远点了点头——他的主母不是这副样子,他们只是容貌差不多,他虽是个小孩子,可对方是男是女却还分得清楚。

“我们快回去吧,”罗依见德王爷的目光越来越瘆人,便赶忙拉了一下怔怔的小远,低声道,“你爹爹恐怕还在楼上等你呢,快去把今天买的点心给他尝尝。”

德王爷呆呆的看着小远,正要迈步向前,可一只大手却从后摁住了她的肩。

她回过头,心思还在小远身上,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拷上了沉重的镣铐。德王爷眨了眨眼,方才看清,是押送他们来的军奴管事正牵着她的锁链。

“走了走了,把这几坛肉送回军营,”管事说,一边拽着德王爷,一边用另一只手推搡着另一个军奴,不住的催促,“快些!送完这些再回来取酒,别磨蹭!”

纵然德王爷武功盖世不惧酷刑拷打,可这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镣铐却也颇为有力量,拖拽得她根本没机会反抗,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被带走送货。而等到德王爷走到门口再回头的时候,罗依早已把小远带进了酒馆内,视野里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儿子的身影,更不见风华。

时至此刻,德王爷方才验证自己的猜测,乐宁所说的故人,果然……就是她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