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失宠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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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纠缠血性

有时候我们会非常怀念小时候。

怀念蹲在地上看蚂蚁,怀念用树枝在土地上画房子,怀念扔着石头打水漂,怀念那抹离我们远去的单纯快乐,怀念那最原始的粗糙感情,因为那是童年。

然而假如问若干年后的小远,他恐怕却答不出自己怀念童年的什么。

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战火蔓延,他的童年只记住了那个揪住他头发,用藤鞭抽打他,用绣花针刺痛他的风凝。

对他而言,唯一美好的回忆,只有罗依,和她带给他的,叫史努比的小狗。

孩子是不会知道什么是战争,也不会感到空气中越来越凝重的危险。小远只知道,主母很少再留在他身边;爹爹的身体越来越好,可是却越来越忙,每当他见到爹爹,爹爹总是拿着宝剑习武;他每日越来越多的时间,都与那个喜怒无常的风凝一起读过,除了去学堂能略微躲避一阵子,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打骂中度过。

这天中午,风凝吃过午饭照例午睡,小远难得逃过一劫,一个人出了院子躲到了花园里。

午后的时光很是冗长,府里其余的几个小奴隶在花园里做游戏,蒙着眼睛捉迷藏、跳房子、追着跑……玩得花样百出、不亦乐乎,小远却只是默默的贴着墙根走,边走边远远的观望他们……他想加入其中,可是却害怕小奴隶们游戏时吵闹的吵杂声,而且他也认为,那些小奴隶并不喜欢他,因为他们从不跟他说一句话。

小远期待、羡慕而又有些害怕的看着那些嬉戏打闹的孩子好半天,直到那些小奴隶又叽叽喳喳的商量着,似乎要换地方到他这里来,他才赶忙离开此处。他沿着墙根继续走,绕过花圃,走过假山,最后抬起头,看到石阶上的凉亭里,坐着一个人。

是罗依。

小远已经不大害怕罗依了,因为前些天,她又一次给他看了史努比的动画片,还把史努比的公仔钥匙链留给他当玩具。

因为一只卡通小狗的情缘,小远对罗依,有了些许能够亲近的意愿。

他轻手轻脚的上了石阶,走进凉亭,这才发现罗依竟然在哭。罗依哭得很专注,很悲切,全然没有察觉到小远就站在身旁。

双面间谍,真的太累。

她已经向德王爷和硕王爷送了两次情报,两次下来,巨大的压力终于把她击垮。

把无关紧要的信息送给硕王爷,把真正要紧的信息送给德王爷,把掺杂了假料的信息送给硕王爷,复制关键的信件转给德王爷……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姊妹,成为了罗依陀螺一样的人生的全部……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是谁,在谁的身边,该说什么话;面对多疑猜忌的姊妹,她必须取得她们共同的信任,即使和阿宁回到自己的院落,她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几乎要连说梦话都要三思。

罗依真害怕自己会说错什么话,传错什么信——就好像上一次,德王爷要她把一封写给硕王爷的信件掉包,她真的差一点就弄混了两封一模一样的信——当受骗的硕王爷误以为是送信人暗中搞鬼,当即严刑惩罚,罗依事后听闻,心中后怕得几乎都站立不稳。

她真的不是做这事的料儿,可她却被迫穿着这身战袍,几乎要把自己逼疯。

硕王爷至今没有换上那条镶金牌的腰带,罗依只能感受得到金牌在召唤,可是她却找不到它的所在——当然,更是没有机会寻找。还好,在这样的重重压力之下,不久前的深夜,风华半夜潜入她的屋内,仿佛男女偷情一般,背着德王爷与她匆匆见了一面。

他们都没有遵从德王爷的吩咐,依然互相倾诉了彼此的秘密。一个被迫潜伏周旋的间谍,一个被迫要去杀人的杀手,他们不满德王爷霸道与欺瞒的安排,可即便是反叛如斯的风华,也没有好的办法能应对——小远是德王爷对峙风华的筹码;风华是德王爷对峙罗依的筹码,他们彼此相连,谁也离不开,谁也逃不脱。

偷偷见面,匆匆一别,彼此都承诺有机会要盗取金牌,可金牌却仿佛人间蒸发。仿佛……这枚神秘而又恶毒的金牌,真的在惩罚违背命运的二人,仿佛这枚金牌,不等到血光之灾,决不罢休。

重重压力,犹如层层重山,压得罗依几乎喘不过起来。她没那么多时间能够得到风华的安慰,也不能与阿宁分担丝毫,只有在这样宁静无人的午后,坐在凉亭里掉些眼泪,以此排解心头重负——可她不曾想到,就在她泪如雨下的时候,一双温柔的小手,贴上了她湿漉漉的脸庞。

罗依回过头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没料到小远竟还有如此胆量,能为她擦拭眼泪。心头乍然一暖,纵然伤心,可她还是笑了,自己也抬手擦了擦泪,随后向小远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不睡觉呢?”

小远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只是收回手来,歪着脑袋,静静的凝视着罗依,那双乌黑的大眸子写满了过于成熟的问询和疑惑。

罗依明白了他的神情,虽然完全可以撒谎,但她却选择对小远实话实说。仿佛因为已经说够了谎话,难得诚实一回,又仿佛是希望能给孩子做个榜样,不愿他看到大人故作聪明的欺骗。

“有时候觉得生活不快乐,就该哭一场,这样才不会生病,”她说,摸了摸小远的头发,对他一笑,“当然啦,小远是男子汉,男孩子得坚强,可以偷偷的掉眼泪,不要让别人看到哦。”

这是小远又一次听到罗依提及“男子汉”的言论,他也又一次的点点头,只是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罗依总在强调、要求他向那“男子汉”的方向看齐。

罗依打量着小远,暗暗叹了一声,心中又一次被阴霾覆盖。

交战多日,景国战况十分不好,已经接连丢失了边疆的两座城池。明国恐怕是下定决心要把景国打得落花流水,罗依曾向德王爷打听过,此时的明国正是朱棣的盛世天下,士气充盈,非明国后期可比,也非景国当前可比。

她明白风华为何明明狠不下心,却依然痛下杀手。她,与他,都不能把小远留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景国,也许现在,风华心头要挂念的,又多了他的女儿。

“小远,”罗依轻轻的呼唤,因为满腹心事,连声音也无比的温柔,“我给你的史努比呢?怎么不见你玩儿?”

“我……放到匣子里了,”小远轻声答道,“怕弄坏它。”

罗依笑了一下:“那个很结实的,怎么会弄坏?你不玩它,它一个人在匣子里,多孤独啊。”

小远怔了一下,眼睛里飞快的闪过一丝无人读懂的光辉,随即又很快的黯淡下来。

“孤独?”他轻轻的呢喃着,这个词汇,他识字的时候认得,却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也第一次的,将这两个字与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孤独……”他又呢喃了一遍,低垂着眼睛,品味着这两个字,小小的心灵感到意味深长。随后,他抬起头来,抿了抿嘴角,踌躇了一会儿,又向罗依问:“如果……我陪他,他就……不会孤独?”

“当然,”罗依说,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启发了小远,立即感到振奋,趁热打铁道,“你是他的伙伴,当有了小伙伴的时候,才不孤独啊。”

小远闻言,下意识的扭过头,站在高高的凉亭里,眺望着远处那些小奴隶嬉戏的身影。他也想要小伙伴,可是他不敢要,而且他似乎也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孤独,的确是孤独,小远已经能够深刻体会这两个字,可是他也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

罗依在一旁观察着沉思的小远,看着这孩子那超乎年龄的成熟思考的模样,她越是看,就越是感到沉重。很久不见,这孩子身上,竟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

再一次的,她在心头默默的向小远保证,一定要带他离开这里,一定要让他康复,一定要让他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成人。

同一时刻,不同地点。

罗依在凉亭里目光沉重的凝视着小远,风华在白梅居目光沉重的凝视着手中的宝剑。

今夜,他将第一次执行任务,杀死与硕王爷交好的一个布商。这个布商的店铺,是硕王爷与明国人暗中见面的地方,布商的资金,也是硕王爷打通关节的重要来源之一。

仿佛知道他第一次断然狠不下心一般,德王爷只对他说:“尽可能,了结他。”

六个字,是任务,又仿佛是测试。

但不论是什么,一旦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就会踏上一条不归路。风华说不清,是德王爷在推着他,还是他自己在推着他?德王爷曾屡屡安慰他,说他这是为国杀敌、忠勇护国,她知道他有男尊的英雄情结,风华也知道这是她“鼓励的陷阱”。但可笑而又可悲的是,风华竟然真的感到有些受用……他自己都颇为无奈,为何心中的情结,竟根深至此?

他是那样崇拜杀敌护国的男人们,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儿,是他一直以来的偶像和梦幻。现如今,当他勉强算是站在他们行列中时,他纵然有着病态的、热血的满足感,而更多的,却仍是顾虑、迟疑甚至是害怕。

再一次的,风华感到自己又站到了抉择的天平。在这条随时可能偏移的十字路口,他知道自己只要跨出第一步……哪怕双手就此会沾染血腥,可他离“真正的男人”,就会更近一步……同时……距离带着小远离开,甚至是带着宁儿离开,也会更近一步。

他本就是一个具有两面矛盾的人,明国男人的豪勇与景国男人的柔弱,在这个下午斗争不休。

直到夕阳西下,男儿本色的征服欲和倔强感,终于占了上风。

很难相信,最终帮他“实现”男儿梦想的,竟是一直打压他身为男性自尊的德王爷。

如血残阳,透过窗户的方格栅栏,影影绰绰的射进屋内。余晖照在宝剑上,金属质感上镀上了一层有些刺眼的金边,风华站起身来,伸出手,手指僵在半空迟疑半晌,终于……他狠狠的握住了宝剑,对着门后有些模糊的镜面照了照自己,一袭黑衣,手握宝剑,多少年来梦中的样子,成为现实时,竟变得如此陌生。

风华慢慢的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滑过朦胧的镜面,嘴角终于露出一抹不置可否的苦笑——这样陌生的自己,才是那个男儿血性的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