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练习】
1.怎样理解《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当时“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
2.简析奥涅金的艺术形象及其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纪俄国最清醒的追根究底的撕毁一切假面具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他的“道德自我完善”“勿以暴力抗恶”“博爱”“宽容”等托尔斯泰主义的思想不时地体现在各个时期的创作中,80年代开始,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发生了由贵族地主向宗法制农民的急剧转变,晚年一直致力于平民化,并希望放弃私有财产和贵族特权。他那卷帙浩繁的作品,无情地揭露和鞭笞了俄国农奴制度以及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描绘了俄国广泛的社会生活和重大社会问题。列宁把托尔斯泰的创作跟俄国第一次革命联系起来,指出他的思想充分表达出沙俄时代千百万农民的思想情绪,成了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他的作品,不仅是俄罗斯文学的骄傲,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突出地重要地位,是全人类无比丰富的优秀文化遗产中的瑰宝。他一生创作极丰,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复活(节选)十二
是的,这就是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上大学三年级那一年。那时候他为了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在姑妈家里过了一个夏天。往年一到夏天他总是跟母亲和姐姐一起住在莫斯科附近他母亲的大庄园里。但那一年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度夏。姑妈家远离城市,十分清静,受不到干扰,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和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那种古老而朴素的生活。那年夏天,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里感到精神振奋,意气昂扬。一个青年人,一旦不是按照别人的指点,而是自己领会到生活的美好和重要性,领会到一个人在生活中所担负的事业的全部意义,看到人本身和全世界都可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而且不但满怀希望,并且怀着能够实现自己的完美理想的充分信心去实现这种完美理想的时候,都会是这样的。那一年他在大学里就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断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特别因为他自己就是大地主的儿子。他父亲并不富有,母亲却有一万俄亩左右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真正残酷和不平,而他又是一个十分看重道德的人,认为为了合乎道德要求而作牺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他决定不再享受土地所有权,立即把他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交给农民。他正是就这个问题在写一篇论文。那一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他很早就起身,有时才三点钟,太阳还没有出山,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还披着蒙蒙的晨雾。等他洗完澡回来,花草上还闪烁着露珠儿。早晨他喝完咖啡,有时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上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之前,他在花园里找个地方睡一觉,然后在吃午饭时候凭他那股快活劲儿逗得两位姑妈也快快活活,笑声不断。
饭后他就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看书,或者陪两位姑妈坐坐,摆摆纸牌算卦。夜里,特别是在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常常不能入睡,原因只是他感受到的生活中的喜悦太大,太激荡人心了,于是他干脆不睡觉,怀着一个个美梦、一样样打算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有时一直到天亮。他在姑妈家的第一个月就是这样幸福而宁静地度过的,根本没有留意那个半是侍女、半是养女、眼睛乌黑、脚步轻盈的卡秋莎。当时聂赫留朵夫才十九岁。他一直在母亲的羽翼下成长,是一个十分纯洁的青年。他梦想有一个女人,只是梦想有一个妻子。凡是他认为不能成为他的妻子的女人,对他来说都不是女人,只是人。可是,事有偶然,在那年夏天的升天节,姑妈家有位女邻居带着孩子们来玩,其中有两位小姐、一名男中学生和一个寄住在女邻居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吃过茶点以后,大家就到门前已经割过草的草地上玩起捉人游戏。他们把卡秋莎也带去了。玩过几回之后,便轮到聂赫留朵夫跟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很愉快,可是他从来没想到,在他与她之间会发生什么特别的关系。“哈,这一下子别想捉住这两个人,”轮到捉人的快活的画家说着,迈动他那庄稼汉的短而壮的罗圈腿飞跑起来。“除非他们自己绊一跤。”“您呀,休想逮我们!”
“一、二、三!”他们拍手拍了三下。卡秋莎勉强憋住笑,敏捷地和聂赫留朵夫交换了位子,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便朝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让画家逮到,就使足了劲儿跑起来。他回头看了看,看到画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飞快地迈动着年轻而矫健的两条腿,渐渐撇开他,朝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谁也没有跑到那后面去过,但卡秋莎回头看了看聂赫留朵夫,点头示意,要他到花坛后面会合。他领会她的意思,就朝花坛后面跑去。谁知丁香花丛后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踩空,跌进沟里,双手被荨麻刺破,还沾满了夕露。但他一面自己笑着自己,一面很快地爬了起来,跑到一块干净地方。卡秋莎闪动着带露醋栗似的亮晶晶的乌黑的眼睛,笑盈盈地迎着聂赫留朵夫飞跑过来。他们会合了,紧紧握住手,表示胜利。“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她一面用空着的那只手理着松开的辫子,一面呼哧呼哧喘着气,微微笑着,从下朝上对直地看着他说。
“我不知道这儿有一道沟。”他说,也微微笑着,没有松开她的手。她向他靠了靠,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把脸朝她凑过去;她没有躲闪,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吻了吻她的嘴唇。“这算什么呀!”卡秋莎说着,急忙抽出手来,跑开了。她跑到丁香花前,折下两枝开始凋谢的白丁香,拿丁香花枝儿拍打着自己那热辣辣的脸,不住地回头朝他望着,很带劲儿地在面前摆动着两臂,转身朝做游戏的那些人走去。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变成了相互爱慕的纯洁少年与纯洁少女之间的特殊关系。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里来,或者甚至聂赫留朵夫老远看到她的白围裙,他就觉得似乎一切都被阳光照亮了,一切都变得更有趣,更悦目,更有意义;生活也变得更快乐。她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跟前能对他产生这样的作用;只要一想到有一个卡秋莎,在她来说,只要一想到有一个聂赫留朵夫,都会产生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有时收到不愉快的母亲来信,或者有时论文写得不顺手,或者有时心头涌起少年人那种莫名的惆怅,但只要一想到有一个卡秋莎,而且他可以看到她,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卡秋莎在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她能够把一样样事情做好,还能抽空读书。聂赫留朵夫就把自己刚刚读完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拿给她看。她最喜欢屠格涅夫的《僻静的角落》。
他们只是偶尔见面谈一谈,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上,有时在院子里,有时在姑妈的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就跟玛特廖娜住在一起,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到她们的小房间里就着糖块喝茶。他们谈话时有玛特廖娜在场,感到最轻松愉快。如果只有他们两个,谈话就很别扭。这时候眼睛立刻说起另外一番话,比嘴里说的话重要得多。他们把嘴抿得紧紧的,而且有点儿害怕起来,于是他们连忙走开。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他和卡秋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位姑妈发现这种关系,有点害怕,甚至往国外写信把这事告诉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叶莲娜·伊凡诺芙娜公爵夫人。玛丽娅姑妈很怕侄儿跟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这种害怕是多余的,因为纯洁的人最是多情,聂赫留朵夫正是不自觉地爱上了卡秋莎,也正是这种爱情保证他和她不致沉沦。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会和她发生这种关系就害怕。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娅姑妈的担心倒是切实得多。她担心性格倔强而果断的侄儿一旦爱上这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犹豫地同她结婚。假如聂赫留朵夫当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假如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就很容易发生这样的事:他就会凭他那敢作敢当的性格做出决定,认为只要他爱上一个姑娘,就不管她是什么人,没有理由不同她结婚。可是,两位姑妈没有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他,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他就这样走了。他当时满心以为,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当时充满于他全身的生的欢乐感的一种表现,这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姑娘在和他同享这种生的欢乐感。可是,在他动身的时候,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她那泪汪汪的有点儿斜视的黑眼睛送着他,他才感到,他别离的是一种美好的、珍贵的、一去永不返的东西。他觉得无限惆怅。“再见,卡秋莎,各方面都得感谢你。”他一面上马车,一面隔着索菲娅姑妈的睡帽说。“再见,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过这话,便强忍着满眶的眼泪,朝门廊里跑去,到那儿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十九聂赫留朵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出法庭,来到陪审人员议事室的。他坐在窗前,听着周围的人说话,不住地抽烟。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非常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消磨时间的办法。
“嘿,哥儿们,他可玩得真痛快,真是西伯利亚气派。口味也真不赖,挑上这样一个小妞儿。”首席陪审发表议论说,本案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在和犹太裔店员说笑话,并且哈哈大笑起来,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有人问聂赫留朵夫什么话,他总是回答一两个字应付,只希望别人不要打扰他。等到警官一溜歪斜地走来再一次请陪审人员进法庭,聂赫留朵夫感到心惊肉跳,似乎他不是去陪审,而是他被押上法庭受审。在心灵深处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是个恶棍,应该无颜正眼看人,可是他照样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紧挨着首席陪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夹鼻眼镜。被告们刚才也被带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刚刚又被押回来。法庭里添了几张新面孔,是几个证人。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一再地注视那个一身绸缎和丝绒、衣着十分华丽的胖女人,就好像再也扯不开视线似的。那女人头戴高高的女帽,上面扎一个很大的花结,一直裸露到肘部的手臂上挎着一个精致的提包,坐在栏杆前的第一排。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这是玛丝洛娃所在的那个妓院的鸨母,是证人。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然后庭长问两旁的法官,要不要让证人宣过誓以后再审问。于是老司祭又是那样吃力地挪动着两腿走过来,又是那样把胸前绸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拉端正,又是带着那样心安理得和相信自己在做一项十分有益的大事的神气领着证人和鉴定人去宣誓。等到宣誓完毕,所有的证人都被带出去,只留下妓院鸨母基塔耶娃一人。法官要她讲一讲她所知道的有关本案的情况。基塔耶娃堆着一脸假笑,带着德国口音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每说一句话,戴帽子的头就缩一下。先是熟识的茶房西蒙到妓院里来找她,要给一个有钱的西伯利亚商人叫一个姑娘。她就叫柳包芙去。过了一阵子,柳包芙就带着那个商人一起回来了。“那个商人已经有点儿迷糊了,”基塔耶娃微微笑着说,“到了我们院儿里他又喝,还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不够了,就叫这个柳包芙到他的房间里去拿,他已经对她另眼相看了。”她说着,朝玛丝洛娃看了一眼。聂赫留朵夫感觉到,玛丝洛娃听了这话似乎微笑了一下,这一笑使他感到恶心。他心中浮起一种奇怪的、隐隐约约的厌恶感,其中也夹杂着怜悯感。“那么,你认为玛丝洛娃怎么样?”一个经法庭指定担任玛丝洛娃辩护人的见习法官红着脸,胆怯地问。
“她顶好了,”基塔耶娃回答说,“这姑娘受过教育,很文雅。她是好人家出身,懂得法文。她有时喝酒喝多点儿,可是从来不放肆。完全是一个好姑娘。”卡秋莎看着鸨母,可是后来一下子把视线转到陪审人员这边,停留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冷峻了。那双冷峻的眼睛有一只斜睨着。这两只奇怪地看人的眼睛对着聂赫留朵夫看了很久。他尽管战战兢兢,他的视线却也离不开那双黑白分明、微微斜视的眼睛。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那冰层碎裂声,那浓雾,尤其是凌晨升起的如钩残月,照着那漆黑、可怖的一团。这双又看他又不看他的黑眼睛使他想起了那漆黑、可怖的一团。“她认出来了!”他在心里说。聂赫留朵夫觉得身子缩成了一团,等待着当头一棒。可是她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看着庭长。聂赫留朵夫也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唉,但愿快点儿结束。”此刻他有一种心情,就好像在打猎时要弄死一只受伤的鸟儿:又厌恶,又怜惜,又难过。没有死的鸟儿在猎袋里挣扎:又讨厌,又可怜,真想快点儿把它弄死,快点儿忘掉。聂赫留朵夫此刻听着审问证人,就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二十三庭长终于结束了发言,动作优美地拿起问题征询表,交给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审。陪审人员纷纷起立,因为可以离开而高兴起来,同时却又不知道两手往哪儿搁,因而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这样一个跟一个朝议事室走去。等他们走进去一关上门,就有一名宪兵来到门口,从鞘里抽出刀来搁在肩上,在门口站岗。法官们也站起来,走了出去。三名被告也被押了出来。陪审人员走进议事室,像先前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香烟吸了起来。他们在法庭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各人或多或少都感觉自己的姿态有些别扭和做作,等他们走进议事室并吸起烟来,这种感觉没有了,于是带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在议事室里分头坐下来,立刻就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那姑娘没有罪,她是一时糊涂,”好心肠商人说,“应当从宽发落。”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首席陪审说,“我们不能单凭个人印象办事。”“庭长的总结发言很好。”那个上校说。“哼,太好了!我差点儿睡着了。”“假如玛丝洛娃没有串通两个茶房,他们就不会知道那笔钱,关键就在这儿。”那个犹太脸型的店员说。“那么,照您说的,钱是她偷的了?”一位陪审先生说。“这话我怎么也不相信,”好心肠的商人叫了起来,“一切都是那个红眼妖婆干的。”“都不是好货。”上校说。“她说她没有进过房间嘛。”“您再相信她的话,就完啦。我一辈子也不相信那个坏婆娘。”“不过,您光是不相信她,也不行。”店员说。“钥匙在她手里。”“在她手里又怎么样?”商人反驳说。“那么戒指呢?”“她不是说过了吗,”商人又叫起来,“那个买卖人脾气暴躁,又喝了不少酒,把她凑了一顿。后来呢,不用说,又心疼起她来。就说:给你吧,别哭了。那人可是个高大汉子,我听到,好像身高有二俄尺十二俄寸,体重有八普特哩!”“这都无关紧要,”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插嘴说,“问题在于:这件事是她教唆和策划的呢,还是那两个茶房?”“不可能单是两个茶房干的。钥匙在她手里嘛。”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一阵子。“对不起,诸位先生,”首席陪审说,“咱们坐到桌子旁边来讨论讨论吧。请!”他说着,坐到主席位子上。“那些妞儿都不是好货。”店员说。为了证明玛丝洛娃是主犯,他说了说一个这样的姑娘怎样在街心公园里偷走了他的朋友的表。那位上校也趁此机会讲起一件更为惊人的偷窃银茶炊的事。“诸位先生,请大家就问题来讨论吧。”首席陪审用铅笔敲着桌子说。大家都不做声了。
要讨论的问题是这样的:(一)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克拉比文县包尔基村农民,现年三十三岁,是否犯有下列罪行: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蓄意杀害商人斯梅里科夫以夺取其钱财,串通他人将毒药放入白兰地酒中使其饮下,致使斯梅里科夫毙命,并盗窃其现金约二千五百卢布以及钻石戒指一枚?
(二)叶菲米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小市民,现年四十三岁,是否犯有第一项问题中所列罪行?
(三)叶卡捷琳娜·米海洛娃·玛丝洛娃,小市民,现年二十七岁,是否犯有第一项问题中所列罪行?(四)如果被告叶菲米娅·包奇科娃未犯第一项问题中所列罪行,则是否犯有下列罪行: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毛里塔尼亚旅馆当茶房期间,从投宿旅馆的商人斯梅里科夫房内锁着的皮箱中盗窃现金二千五百卢布,为此带去配好的钥匙将皮箱打开?
首席陪审把第一个问题念了念。“诸位先生,怎么样?”大家对这个问题很快作出回答。大家一致回答说“是的,他有罪”,一致认定他参与谋财害命。只有一个劳动组合的老头子不同意认定卡尔津金有罪,他回答一切问题都是为了开脱。首席陪审以为他不了解,就向他解释,从各方面看,无疑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都是有罪的,但劳动组合的老头子回答说他了解,但最好还是宽大为怀。他说:“我们自己也不是圣者嘛。”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对于同包奇科娃有关的第二个问题,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和解释之后,大家一致回答说:“她没有罪。”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说明她参与下毒,这是她的律师特别强调的。那个商人一心想为玛丝洛娃开脱,曾坚持说包奇科娃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有许多陪审人员同意他的意见,但首席陪审却要严格按照法律办事,说没有根据认定她参与投毒。经过长时间辩论之后,首席陪审的意见胜利了。对于同包奇科娃有关的第四个问题,大家都回答说:“是的,她有罪。”不过根据劳动组合老头子的意见加了一句:“但应从宽发落。”同玛丝洛娃有关的第三个问题竟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首席陪审坚持说,她既犯有毒死人命罪,又犯有盗窃罪,商人不同意,上校、店员、劳动组合的老头子都支持商人意见,其余的人似乎都摇摆不定,但首席陪审的意见渐渐占上风,尤其因为大家都累了,宁愿附和那种可以快点儿取得统一的意见,也好让大家快点儿脱身。聂赫留朵夫根据法庭审讯情形以及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相信她在盗窃和毒死人命方面都没有罪,而且起初他也相信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后来他看出,由于那商人辩护得十分笨拙,而且他辩护显然是因为迷恋她的美色,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加掩饰,同时由于首席陪审正是抓住这一点进行反击,更主要的是因为大家都累了,渐渐倾向于认定玛丝洛娃有罪,这时他就想表示反对,但是他很怕为玛丝洛娃说话,他觉得,大家马上就要看清他和玛丝洛娃的关系了。可是同时他又觉得,事情不能就此罢休,必须进行反驳。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想开口说话,这时一直沉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显然被首席陪审那种盛气凌人的口吻所激怒,突然开口对他进行反驳,说的正是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请问,”他说,“您说钱是她偷的,因为钥匙在她手里。可是,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能在她走后配一把钥匙打开皮箱吗?”“对呀,对呀。”商人附和说。“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因为就她的处境来说,她没办法处置那么多钱。”
“我也这么说嘛。”商人支持说。“多半是她到旅馆去了一趟,使两个茶房起了歹念。他们就利用了这个机会,事后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得很气愤。他的气愤惹得首席陪审也气愤起来,因此也就特别固执地坚持相反的意见,可是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得极有道理,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为玛丝洛娃没有参与盗窃现金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给她的。等谈到她是否参与毒死人命,热心为她辩护的商人说,必须认定她无罪,因为她没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审却说,不能认定她无罪,因为她自己也承认药粉是她放的。“她放是放了,但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她用鸦片也能害命。”喜欢插叙的上校说。于是他趁机讲起他的内弟媳妇服鸦片自尽,要不是就近有医生及时抢救,就没命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郑重,神态那么庄严,所以谁也没有勇气打断他。只有店员受到他的感染,决定打断他,好讲讲自己的故事。“还有一些人却喝惯了鸦片,”他开口说,“一次能喝四十滴。我有一个亲戚……”可是上校不容许打岔,又继续讲鸦片对内弟媳妇造成的后果。“啊,诸位先生,现在已经四点多了。”一位陪审先生说。“那该怎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说,“我们就认定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就这样,好不好?”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很满意,就表示同意。“不过应该从宽发落。”商人补充说。大家都同意了。只有劳动组合的老头子坚持说:“不,她没有罪。”“结果也就是这样嘛,”首席陪审解释说,“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一来,她也就没有罪了。”
“那就这样吧,还有应该从宽发落;这样就十分周到,没说的了。”商人快话地说。大家都十分疲劳,又争论得头昏脑涨,所以谁也没有想到在答案中加一句:她有罪,但并非蓄意害命。聂赫留朵夫当时非常激动,所以也没有发觉这一点。答案就照这样写下来,送交法庭。拉伯雷写过一位律师,有人请他办案,他拿出各种各样的法典,念了二十页毫不相干的拉丁文法律条款之后,便建议掷骰子,看是单数还是双数。如果是双数,就是原告有理;如果是单数,就是被告有理。在这里也是这样。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不是那样的决定,不是因为大家都同意这样的决定,而是因为,第一,庭长的总结发言虽然很长,这一回却偏偏漏掉了他平素总要交代的话,也就是陪审人员在答复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的,她有罪,但没有蓄意害命。”第二,上校讲他的内弟媳妇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第三,聂赫留朵夫太激动,竟未注意到没有补充说明并非蓄意害命,以为有了“并非蓄意抢劫”这样的补充说明便不至于判罪;第四,当时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不在议事室里,首席陪审重读问题和答案时,他出去了;然而主要却是因为大家都十分疲乏,都想快点儿脱身,所以就同意了可以快点儿结此事的答案。陪审人员摇了摇铃。手握出鞘军刀站在门外的宪兵把兵刀收入鞘里,闪到一旁。法官们坐到位子上,陪审人员一个跟一个走了出来。首席陪审神情庄重地拿着问题征询表。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交给他。庭长看完了表,显然感到十分惊讶,把两手一摊,就同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感到惊讶的是,陪审人员提出了第一个补充条件“并非蓄意抢劫”,却没有提出第二个补充条件“并非蓄意害命”。按陪审人员的答案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玛丝洛娃没有偷,没有抢,同时却毫无来由地毒死了人。“您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唐,”他对左边的法官说,“这就是要她去服苦役,而她又没有罪。”
“哼,她怎么会没有罪。”那个严厉的法官说。“她就是没有罪嘛。依我看,这种情形应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如法庭认为定罪不当,可取消陪审人员的决定。)“您以为怎样?”庭长问那位和善的法官。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把数字加起来,用三除没有除尽。他本来占算,如果除尽,他就同意,可是,尽管没有除尽,他因为心地和善,也就同意了。“我也认为应该这样办。”他说。“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位满脸怒气的法官。“无论如何也不行,”他决绝地回答说。“报纸上本来就在说,陪审人员总是为罪犯开脱;如果法庭也为罪犯开脱,那人家又会怎么说呢?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庭长看了看表。“很遗憾,不过有什么法子呢?”他说过这话,就把问题表交给首席陪审宣读。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于是首席陪审倒换着两只脚,清了清喉咙,把问题和答案念了一遍。所有的司法人员,包括书记官、律师以至副检察官,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三名被告不动声色地坐着,显然不了解答案的意义。所有的人又都坐下来。庭长就问副检察官,几名被告应该判什么刑。有关玛丝洛娃方面的意外成功使副检察官感到分外高兴,他认为这次成功全由于他施展了雄辩的口才。他查了查有关条款,便欠起身来说:“我认为处分西蒙·卡尔津金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处分叶菲米娅·包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处分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所有这几条都是限定范围内最重的刑罚。“法官退庭,商议判决。”庭长说着,站了起来。大家都随着他站了起来,带着办了一件好事的轻松愉快心情纷纷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里来回走动着。“老弟,咱们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错事,”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这时首席陪审正在对聂赫留朵夫说一件什么事。“咱们这是送她去服苦役呀。”“您说什么?”聂赫留朵夫叫起来。这一回他丝毫没有注意这位教师那种令人不快的随便态度了。“当然嘛,”他说,“咱们没有在答案里加一句:‘她有罪,但并非蓄意害命。’刚才书记官就告诉我:副检察官要判她十五年苦役。”“我们就这样决定的嘛。”首席陪审说。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又争论起来,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就无从蓄意害命,这是不言自明的。“在离开议事室之前,我把答案念了一遍呀,”首席陪审辩白说,“谁也没有反对嘛。”“我当时从议事室出来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您怎么也没有注意?”“我万万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说。“好一个没有想到!”“不过,这事还可以纠正呀。”聂赫留朵夫说。“唉,不行了,现在全完了。”聂赫留朵夫看了看三名被告。他们这几个命运已定的人仍然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栏杆后面和士兵前面。玛丝洛娃不知为什么在微笑。这时聂赫留朵夫心里有一种很卑鄙的心情在蠢动。在这之前,他预料她会无罪开释并将留在城里,他感到很尴尬,不知怎样对待她才好;而且,不论怎样对待她都很为难。现在服苦役而且去西伯利亚,就一刀斩断了他和她的任何牵连:受伤未死的鸟儿不再在猎袋里扑腾,也就不再使人想起它了。
【提示】《复活》写作于1889-1899年,是托尔斯泰长期思想艺术探索的总结,也是作家对俄国地主资产阶级社会批判最全面、最深刻、最有力的一部长篇小说。生在牛棚、三岁时母亲死后便成了“半养女、半家奴”的玛丝洛娃,刚长大成人就遭贵族少年践踏遗弃,沦为娼妓,最后蒙冤进狱并被判刑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自私堕落的贵族地主聂赫留朵夫后来在法庭上同玛丝洛娃相遇,看出受审的正是自己侮辱过的女人,忽然“良心发现”,开始了“灵魂大扫除”,为营救玛丝洛娃出火坑而奔走。在一切努力失败后,又决定和她一起去流放。玛丝洛娃受“忏悔”后的聂赫留朵夫的精神感召,终又“更深地爱上他”,但为了不拖累他的前程,拒绝和他结婚。小说以单线条的简明结构,通过男女主人公的复杂经历,描绘了农奴制改革后俄国社会生活的广阔图景,撕下了贵族阶级的“一切假面具”。艺术上,作者通过复杂的心理过程表现人物精神世界的独特技巧在《复活》中达到十分精致、高超的程度,同时还采用了大量的对比手法,无论是景物对比、人物对比,还是贫富之间的生活遭遇对比等,都能鲜明地暴露社会的矛盾对立,突出表现人民群众的苦难,从而增强作品的批判力量。
【思考练习】
1.谈谈托尔斯泰世界观与创作的关系。
2.试论《复活》中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形象的社会意义。
3.简述《复活》的艺术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