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文知识分子人格命运的悲剧性
由于人文意义理念(理想)具有永远超出世俗涵义的—面,代表这超越一维的人文知识分子便永远与现实世界具有对立的一面:或与政力,或与金钱,或与庸俗幸福观念……又由于人文意义的先锋超前性,便使人文知识分子注定是不同于大众的个性化人格,并必然遭受习俗排斥(尽管习俗又总要吸纳人文意义)而禀有悲剧性特征。悲剧性不是指世俗幸福涵义尺度下的不幸,而是指承担人文意义的人文知识分子个性的必然性厄运。【1】
巫之注定终究被杀,已显示了这一悲剧性的深邃天命。此后,耶稣创立基督教伊始,一个重要话题便是自觉承受苦难与牺牲:
人子必须受许多苦难,被长老、祭司长和经师弃绝,并且被杀……【2】
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
人子也不是来受人伺候,而是来伺候人,并且为了救赎大众而献出自己的生命。【3】
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主要罪行是他的“灵机”精神状态。黑格尔认为这种“灵机”本质是个性化的自我意识,因而“苏格拉底的命运是十分悲剧性的”。【4】
但应注意,“灵机”乃是脱离日常感性意识而“出神”,即与“神意”冥会契合,因此,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性实质在于,一种超越日常意识的特异直觉使个体获得了独立于世的个性化人格,从而触犯了世俗秩序。【5】它正是意义界与涵义秩序的冲突。苏格拉底之死从而成为后世人文知识分子为意义原则而殉难的人格典范:
自从苏格拉底审判以来,哲学家与现实之间明显存在紧张的关系,尤其是与他们所生活的社会之间。这种紧张关系有时采用了公开迫害的形式,而在其他时候,他们的语言又难以为人理解。哲学家必须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深居简出。【6】
因此,在一般情况下,人文知识分子的世俗命运规律乃是:“君子固穷”、“文章憎命达”、“诗穷后工”。相反,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如果同明星一样荣耀,那往往兆示着他已不是人文知识分子。当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对商品经济大势下社会冷落人文的抱怨,表明他们还不能区分意识形态专家导师与真正的人文知识分子,他们尚有待习惯于寂寞与无闻。
人文知识分子人格悲剧的更深刻之处是,人文意义与世俗涵义的不可归约同一,使人文知识分子精神使命与现实生存二重性张力集于个体一身,从而不可避免地带来与世俗世界一系列的对立(二重化)。
人文知识分子奉全面发展的自由个性为人格意义范型,但自身却往往被迫陷于片面性而格外刺目。巫及最初的人文术士,其普遍的生理残缺(参见第三章)已预示此种悲剧性。拙于世俗事务而精于超越性想象的人文知识分子,以其片面化发展而成为人类自我意识器官,但他们自己却极少是实践理想的历史英雄。像中国古代“外王”与“内圣”合一的那种人格理想,罕见实现。【7】更多的情形相反却是:在世俗眼光中,人文知识分子往往性格怪僻、落落寡合、不识时务、眼高手低,乃至无视社会道德规范,人们大都敬而远之或不可理解,甚至对之鄙视,而很少奉为做人的榜样。【8】
从而,人文知识分子不仅在革命中与绿林英雄或野心家气质迥异(第四章),在教化传布中与作为权力工具的意识形态专家相抵触(第五章),而且在个体定位上与民众有距离,甚至与整个世俗社会相脱离而趋于隐逸。这些对立不仅在现实生存方式中带来了一系列问题,也势必给人文知识分子个体人格内在地造成某种分裂(不和谐)。这也就是艺术家与哲学家引人注目的高比例精神分裂或自杀现象的内在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