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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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罗素(英)

帕特兰·亚瑟·威廉·罗素(1872—1970),英国著名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

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一生著作丰富,作品内容涉及到认识论、心理学、道德、教育、政治和社会改革等诸多领域。主要作品:《哲学的问题》、《数学哲学入门》、《数学原理》、《逻辑知识》、《怀疑论短文》等。

论老之存至

虽然有这样一个标题,这篇文章真正要谈的却是如何才能不老。在我这个年纪,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认真选择你的祖先。尽管我的双亲皆属早逝,但是考虑到我的其他祖先,我的选择还是相当不错的。是的,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可是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我只见到一位没能长寿的,他死于一种罕见的病症:被杀头。我的一位曾祖母是吉本的朋友,她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一直到死,她一直是让子孙们全都感到敬畏的人。我的外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活了九个,还有一个早年夭折,另外还有过多次流产。可是守寡之后,她马上就致力于妇女的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的创办人之一,力图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她总好讲起她在意大利遇到过的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年绅士,她询问他忧郁的原因,他说他刚刚失去了两个孙子。“天哪!”她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儿孙女,如果我每失去一个就要悲伤不止,那我就没法活了!”“奇怪的母亲。”他回答说。但是,作为她的七十二个孙儿孙女的一员,我却要说我更喜欢她的见地。到了八十岁,她开始感到有些难于入睡,她便时常在午夜时分至凌晨三时这段时间里阅读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根本就没有工夫去注意她在衰老。我认为,这就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如果你的兴趣和活动既广泛又浓烈,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不必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必去考虑你那可能不很长久的未来。

至于健康,由于我这一生几乎从未患过病,也就没有什么有益的忠告。我吃喝皆随心所欲,醒不了的时候就睡觉。我做事情从不以它是否有益健康为根据,尽管实际上我喜欢做的事情大多是有益健康的。

从心理角度讲,老年需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的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往事的影响总是在不断地增加。人们总好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敏锐。如果真的如此,就该忘掉它;而如果可以忘掉它,那你自以为是的情况就可能并不是真的。

另一件应当避免的事是依恋年轻人,希望从他们的勃勃生气中获取力量。子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假如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除非他们是异常迟钝的人。我不是说不应该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话,还应是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地感情用事。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人类则因其幼年时期较长而难于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对于那些具有强烈的爱好、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人们,成功地度过老年绝非难事。只有在这个范围里,长寿才真正有益;只有在这个范围里,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不受压制地得到运用。告诫已经成人的孩子别犯错误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一来他们不会相信你,二来错误本来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假如你是那种受个人情感支配的人,你就会感到,不把心思都放在子女和孙儿女身上,你就会觉得生活十分空虚。假如事实的确如此,那么当你还能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譬如支援他们一笔钱或者为他们编织毛线外套的时候,你就必须明白,绝不要期望他们会因为你的陪伴而感到快活。

有些老人因害怕死亡而苦恼。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年轻人担心他们会在战斗中牺牲。一想到会失去生活能够给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物,他们就感到痛苦。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害怕死亡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克服这种害怕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逐渐扩大到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直至包围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离开你,而你的生活则越来越融合于大家的生活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能够这样理解自己的一生的老人,将不会因恐惧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如果随着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渐增加,长眠并非是不受欢迎的念头。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的时候,同时知道他人将继续我所未竟的事业,我大可因为已经尽了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我为何而生

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纯朴而强烈的三种感情。这些感情好像阵阵巨风,吹拂在我动荡不定的生涯中,有时甚至吹过深沉痛苦的海洋,直抵绝望的边缘。

我所以追求爱情,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爱情有时给我带来狂喜,这种狂喜竟如此有力,以致我常常会为了体验几小时爱的喜悦,而宁愿牺牲生命中其他一切。

其次,爱情可以摆脱孤独寂寞——身历那种可怕孤寂的人的战栗意识,有时会由世界的边缘,深入到冷酷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最后,在爱的结合中,我看到了古今圣贤以及诗人们所梦想的天堂的缩影,这正是我所追寻的人生境界。虽然它对一般的人类生活可能太美好了,但这正是我透过爱情所得到的最终发现。

我曾以同样的感情追求知识,我渴望去了解人类的心灵,也渴望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同时我还想明白毕达哥拉斯的力量,他认为数的力量驾驭着万物的变化。我得到了为数不多的一点知识。

爱情与知识的可能领域,总是引领我到天堂的境界,可对人类苦难的同情经常把我带回现实世界。那些痛苦的呼唤经常在我内心深处回荡。饥饿中的孩子,被压迫被折磨者,给子女造成重担的孤苦伶仃的老人,以及全球性的孤独、贫穷和痛苦的存在,是对人类生活理想的无视和讽刺。我常常希望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减轻这不必要的痛苦,但我发现我完全失败了,因此我自己也感到十分痛苦。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发现人是值得活的。如果有谁再给我一次生活的机会,我将欣然接受这难得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