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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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屠格涅夫(俄)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年),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善于观察大自然的微妙变化,并使之和人物的情绪合为一体,往往带有怅惘柔弱的色调。他的代表作有随笔集《猎人笔记》,戏剧《贵族长的早餐》、《村居一月》,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

树林和草原

……渐渐地牵引他向后方:

回到幽暗的花园里,回到村子上,

那里的菩提树高大而阴凉,

铃兰花发出贞洁的芬芳,

那里有团团的杨柳成行,

从堤畔垂垂地挂在水上,

那里有繁茂的橡树生长在膏腴的田地上,

那里的大麻和荨麻发出馨香……

到那地方,到那地方,到那辽阔的原野上,

那里的土地黑沉沉的像天鹅绒一样,

那里的黑麦到处在望,

静静地泛着柔软的波浪。

从一团团明净的白云中央,

照射出沉重的、金黄色的阳光。

那是个好地方……

——节自待焚的诗篇

读者对于我的笔记可能已经感到不耐烦了,我赶快安慰他,约定限于已经发表的几篇为止;但是在向他告辞的时候,不能不略谈几句有关打猎的话。

带了枪和狗去打猎,就自身而论,即从前所谓fursich,是一件绝妙的事;当然你并不是生来就是猎人,但你总是爱好自然和自由的,所以你也就不能不羡慕我们的猎人。……请听我讲吧。

例如,春天黎明以前乘车出游时的快乐,你知道吗?你走到台阶上。……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几处闪烁着星星;滋润的风不时像微波一般吹来;听得见夜的隐秘而模糊的私语声;阴暗的树木发出微微的喧噪声。仆人把地毯铺在马车上了,把装茶炊的箱子放在踏脚的地方了。两匹副马畏缩着身子,打着响鼻,悠闲地替换着蹄子站在那里;一对刚刚睡醒的白鹅静悄悄、慢吞吞地穿过道路去。在篱笆后面的花园里,看守人悠闲地在那里打鼾;每一个声音都好像停滞在凝结的空气中,一动不动。于是你坐上车,马儿一齐举步。马车发出隆隆地声音。……你乘着马车,经过教堂,下山向右转,开过堤坝。……池塘上刚刚升起烟雾。你觉得有点儿冷,就用大衣领子遮住了脸,你打瞌睡了。马蹄踏在水洼里发出响亮地声音;马车夫吹着口哨。但是这时候你已经走了大约四俄里。……天边发红了:唐鸦在白桦树丛中醒过来,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在灰暗的禾堆周围叽叽喳喳地叫。空气清新了,道路更加看得清楚,天色明净起来,云发白了,田野显出绿色。农舍里点着松明,发出红色的火光,大门里面传出瞌睡模糊地说话声。这期间朝霞发红了,已经有金黄色的光带扩展在天空中,山谷里缭绕地升起一团团烟雾来,云雀嘹亮地歌唱着,黎明前的风吹出了——于是徐徐地浮出深红色的太阳来。阳光像流水一般进出;你的心像鸟儿一般振奋起来。一切都新鲜、快乐而可爱!四周远处都看得清楚了。小树林后面有一个村庄;再过去些还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所白色的礼拜堂;山上有一个白桦树林;这树林后面是一片沼地,正是你要去的地方。……快跑,马儿,快跑!迈着大步向前进!……一共只有三俄里了。太阳很快地升起来;天空明净。……今天天气一定很美好。一群家畜从村子里向我们迎面而来。你的车子登上山顶。……风景多么好!河流蜿蜒十俄里光景,在雾色中隐约地发蓝;河那边是大片的水汪汪的青草地;草地那边有几个平坦的丘陵;远处有几只田凫在沼地上空飞鸣,通过了散布在空气中的滋润的阳光,远处的景物显得很清楚……不像夏天那样。呼吸多么自由,四肢动作多么爽快,全身被春天的清新气息笼罩着,感到多么强健!

夏天七月里的早晨!除了猎人之外,有谁曾经体会到黎明的时候在灌木丛中散步的快乐呢?你的脚印在白露沾湿的草上留下绿色的痕迹。你用手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空气中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远处有一片茂盛的橡树林,在阳光底下发出闪亮的红光。天气还凉爽,但是已经觉得炎热逼近了。过多的芬芳之气使得你头晕目眩。灌木丛没有尽头。……只是远处某些地方有一片黄澄澄的成熟了的黑麦,一条条狭长的粉红色的荞麦田。这时候一辆马车轧轧地响过,一个农人慢慢走来,把他的马预先牵到阴凉的地方去。……你同他打个招呼,就走开了。你后面传来镰刀的宏亮的铿锵声。

太阳越升越高。草立刻干燥了。天气炎热起来。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天边上黑暗起来,静止的空气中发散出火辣辣的热气。

“老兄,这里什么地方可以弄点水喝?”你问一个割草的人。

“那边山谷里有一口井。”

你穿过缠着蔓草的密密麻麻的榛树丛,走到山谷底下。果然,断崖的下面隐藏着泉水;橡树的掌形枝叶贪婪地铺张在水面上;银色的大水泡摇摇摆摆地从长满细致柔滑的青苔的水底上升起来。你投身到地上,喝足了水,但是不愿再动了。你现在正在阴凉的地方,呼吸着芬芳的湿气,你感到很舒服,可是你对面的丛林晒得火辣辣的,在阳光底下好像颜色发黄了。然而这是什么呀?风突然吹来,又疾驰而去,周围的空气颤动了一下:这不是雷声吗?你从山谷里走出来……天边的一片铅色是什么?是不是暑气浓密起来了?是不是乌云涌过来了?……但是这时候电光微微地一闪。……啊,原来是暴风雨要来了:它前面的一边像衣袖一般伸展开来,像穹隆似地笼罩着。片刻之间,草木完全黑暗了。……赶快跑!那边好像有一间干草棚……

赶快跑!……你跑到那里,走了进去。……雨多么大!闪电多么亮啊!有些地方,水通过了草屋顶滴在芳香的干草上。……但是,瞧,太阳又出来了。暴风雨过去了,你走出来。我的天啊,四周一切多么愉悦地发出光辉,空气多么清新澄澈,草莓和蘑菇多么芬芳!……

但是现在黄昏来临了。晚霞犹如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太阳就要落山了。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新,像玻璃一样。远处笼罩着一片柔和的雾气,样子很温暖。鲜红的光辉随着露水落在不久以前还充满金色光线的林中旷地上。树林、丛林和高高的干草垛上都照射出长长的影子来。……太阳落山了,一颗星在落日的火海里发出抖动的闪光来。……这火海渐渐泛白了,天空发青了,一个个的影子慢慢消失,空气中充满了烟雾。现在该回去了,回到你过夜的村中的农舍里去了。你背上枪,不顾疲倦,迅速地走着。……这期间黑夜来临了,二十步之外已经看不见了,狗在黑暗中微微地显出白色。在那边黑压压的丛林上,天际模糊地发亮。……这是什么?火灾吗?……不是,这是月亮升起来了。下面靠右边,村子里的灯火已经在闪烁了。……终于到达了你的屋子。你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铺着白桌布的食桌、焰焰的蜡烛、晚餐……

有时你吩咐套上竞走马车,到树林里去猎松鸡。车子在两旁长着又高又密的黑麦的狭路上经过,是很快乐的事。麦穗轻轻地打你的脸,矢车菊绊住你的脚,四周有鹌鹑叫着,马儿跑着懒洋洋的大步子。树林到了。阴暗而幽静。体态均匀的白杨树高高地在你上面簌簌作响,白桦树的下垂的长枝微微抖动,一棵强大的橡树像战士一般站在一棵优雅的菩提树旁边。你的车子在长满绿草的、阴影斑驳的小路上行驶着;黄色的大苍蝇纹丝不动地在金黄色的空气中逗留了一会儿,突然飞去;小蚊蚋成群地盘旋着,在黑暗的地方发亮,在太阳光里发黑;鸟儿悠闲地歌唱着,知更鸟的金嗓子欢愉地发出天真烂漫地絮絮叨叨声,这声音同铃兰的香气很和谐。再走远去,再走远去,去到树林的深处。……树林丛密起来……心中感觉到说不出的寂静;四周也都充满睡意,悄然无声。但是忽然一阵风吹来了,树梢哗哗地响起来,仿佛翻落的波浪。有些地方,从去年的褐色的落叶中间生出很高的草来,蘑菇各自戴着自己的帽子站着。雪兔突然跳出,狗高声吠叫着急起直追……

同是这座树林,当晚秋山鹬飞来的时候,显得多么美丽啊!山鹬不停在树林深处,必须到树林边上去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没有光亮,没有阴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温和的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像葡萄酒似的香气;远处黄澄澄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光秃秃的褐色树枝中间,露出宁静而洁白的天空,菩提树上有几处挂着最后几张金黄色的叶子。两脚踏在潮湿的土地上觉得有弹性,高高的干燥的草一动也不动,长长的蛛丝在苍白的草上闪闪发光。呼吸顺畅,可是心里感到一种异样的惊悸。你沿着树林边缘走去,一路照顾着你的狗,这期间可爱的形象、可爱的人——死了的和活着的——都回忆起来了,久已睡着了的印象蓦地苏醒过来;想象力像鸟一般翱翔,一切都在眼前清晰地展现并活动起来了。心有时突然抖动起来。热情地向前突进,有时一去不回地沉没在回忆中了。全部生活就像一个手卷似的轻快迅速地展开来;人在这时候掌控了他的全部往事、全部感情、力量、全部灵魂。四周没有一样东西来阻碍他——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又没有声音……

在秋天,早晨寒冷而白天晴朗微寒的日子里,那时候白桦树仿佛神话里的树木一般全部作金黄色,优美地展现在淡蓝色的天空中;那时候低斜的太阳照在身上不再感到温暖。但是比夏天的太阳更加光辉灿烂;小小的白杨树林全部清晰透彻,仿佛它认为光秃秃地站着是快乐而轻松的;霜花还在山谷底上发白,清风徐徐地吹动,追赶着卷曲的落叶;那时候河里欢腾地奔流着青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载送着逍遥自在的鹅和鸭;远处有一座半掩着柳树的磨坊轧轧地响着,鸽子在它的上空极速地盘着圈子,在清新的空气中斑斑驳驳地闪耀着。……

夏天烟雾弥漫的日子也很舒坦,虽然猎人不喜欢这种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不能打枪,因为鸟儿从你的脚边拍翅飞起,马上消失在白茫茫的凝滞的烟雾中了。

然而周围多么静寂,静寂得难以形容!一切都觉醒了,然而一切都默不作声。你经过一棵树旁边,它纹丝不动,正在悠然自得。通过均匀地散布在空气中的薄雾,在你前面显出一片长长的黑影。你以为这是近处的树林;你走过去,这树林就变成了长在田界上的一排高高的苦艾。在你的上空,在你的周围,到处都是雾。……可是这时候风轻轻地吹出了,一块淡蓝色的天空通过了稀薄如烟的雾气而展现出来,金黄色的阳光突然侵入,照射成一条长长的光带,落到田野上,钻进树林里——接着,一切又都被遮蔽起来。这斗争持续了很久,但是光明终于胜利,被太阳照暖了的最后一阵阵烟雾时而凝集起来,铺展得平平的,时而盘旋缭绕,消失在发着温暖的光辉的蔚蓝色的高空中,这一天就变成壮丽无比的晴朗天气了。

现在你要出发到远离庄园的草原上去行猎了。你的车子在乡间土道上行驶了大概十俄里,终于来到了大道上。你经过无数的货车旁边,经过几家大门敞开的旅店旁边,看到里面有一口井,屋檐下还有茶炊吱吱地沸腾着;你的车子从一个村庄开到另一个村庄,穿过茫茫的原野,沿着绿色的大麻田,长久地行驶着。喜鹊从一棵柳树飞到另一棵柳树;农妇们手里拿着长长的草耙,正在田野里缓慢地走;一个行路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土布外套,肩上背着一只行囊,拖着疲惫的步子行走着;地主家的笨重的轿形马车上套着六匹高大而疲乏的马,向你迎面而来。车窗里露出垫子的角;一个穿大衣的侍仆扶着绳子,横着身子,坐在马车后面的脚镫上的一只蒲包上,泥污一直溅到眉毛上。现在你来到了一个小县城里,这里有木造的歪斜的小屋子、许多栅栏、不住人的石造商店、深谷上的古老的桥。……再走远去,再走远去!……来到了草原地带。你从山上远望,风景多么好!一个个全都耕种过的圆圆低低的丘陵,像巨浪一般起伏着;长满灌木丛的溪谷蜿蜒在丘陵中间;一片片小小的丛林像椭圆形的岛屿一般散布着;狭窄的小径从一个村庄通到另一个村庄;到处有白色的礼拜堂;柳丛中间透出一条清澈的小河,有四个地方筑着堤坝;

远处原野中有一行野雁并列地站着;在一个小池塘上,有一所古老的地主邸宅,附有一些杂用房屋、一个果园和一个打谷场。然而你的车子一直向前行驶。丘陵越来越小了,树木几乎看不见了。终于,你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在冬天的日子里,你在高高的雪堆上追逐兔子,呼吸寒冷刺骨的空气,柔软的雪耀目而细碎的发光,使你的眼睛很自然地要眯拢来。你欣赏着红澄澄的树林上面的青天,这一切多么可爱啊!……在早春的日子里,当周围一切都发出闪光而逐渐崩裂的时候,通过融解的雪的浓重的水汽,已经闻得出温暖的土地的气味;在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的太阳光底下,云雀天真活泼地歌唱着,急流发出快乐地喧哗声和咆哮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

可是现在应该结束了。我正好又讲到了春天:在春天容易离别,在春天,幸福的人也会被吸引到远方去。……再见了,我的读者,祝您永远称心如意。

门槛

我看见一座巨大的建筑。

正面的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面阴森黑暗,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的女郎。

这望不穿的昏暗散发着寒气,而随着寒气从建筑的深处还传出一个缓慢的、浑浊的声音。

“呵,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清楚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清楚。”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讥讽、蔑视、污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清楚。”

“和人疏远,完全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情愿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即便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被毁掉,可能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崇拜的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名声。”

“你还准备去犯罪?”

女郎埋下她的头。

“我也准备去犯罪。”

里面的声音暂时停止了。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语:

“你知道吗?将来你会否认你现在有的这信仰,你会以为你是毫无价值,浪费了你的青春年青的生命!”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恳求你放我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副厚的帘子马上放了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这样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个回答。

蔚蓝的王国

啊,蔚蓝的王国!蔚蓝、光明、青春和幸福的王国啊!我在梦中看见了你……

我们几个人乘着一叶装饰豪华的小舟。一张白帆仿佛天鹅的胸脯,飘扬在随风飘扬的桅头旗下边。

我不知道我的同伴是些什么人,但我全身都感觉得到,他们全都像我一样,是这样年青、快乐和幸福!

不错,我并没有看到他们。我远望四周,一片一望无际的蔚蓝的海,无数波浪闪耀着金鳞;头上,也是这样一望无际,这样蔚蓝的海——在那儿,温柔的太阳是运行着,宛然在微笑。

我们中间不时发出爽朗、快乐地笑声,宛若群神的欢笑!

忽然,不知从哪个人嘴里,吐出了一些话语,一些充满灵感力量,极其美妙的诗句……犹如天空也在对它们呼应——而且,周围的海,也若有同感地在颤鸣……随后又开始了幸福的宁静。

我们快速的小舟随着温和的波浪,轻轻地起伏。没有风推动它,是我们欢腾跃动的心引导它前进。我们想要到什么地方,它便像一个活的东西那样,驯服地急速奔向什么地方。

我们来到群岛,一群半透明的仙岛,各种宝石、水晶和碧玉放射着光芒。从突起的岸边,飘来令人心醉的芬芳;一些岛屿上,白蔷薇和铃兰的落英,雨也似的飘落在我们身上。从另一些岛屿上,突然飞起了许多彩虹色的长翼鸟。

鸟儿在我们头上盘旋,铃兰和蔷薇消失在流过我们小舟两侧的珍珠般的浪花里。

跟着花儿,跟着鸟儿飞来的还有美妙动听的声音……

这里边好像有女人的声音……于是周围的一切——天空、海洋、高扬的帆、船尾水流的潺潺声一切都像在倾诉幸福的爱情!

但是她,我们每个人都钟爱的那个人,在那儿……

再近探索,却看不见。再过一瞬间——瞧吧,她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她的脸庞将露出微笑……她的手将拉起你的手——并且把你引到千古不灭的乐土中去!

啊,蔚蓝的王国!我在梦中看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