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封(1707-1788年),法国博物学家、作家。他用四十年时间写成了博物史巨著《自然史》,包括《地球形成史》、《生物史》、《人类史》、《鸟类史》、《爬虫类史》、《自然的分期》等部分。他的笔锋富于感情,以形象的比喻、拟人等手法,使语言生动活泼有趣,至今深受读者喜爱。
马
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马。它和人分担着疆场的辛劳,同享着战斗的光荣;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无畏的精神,它眼看着危急当前而慷慨以赴;它听惯了兵器搏击的声音,喜爱它,追求它,以与主人一样的兴奋鼓舞起来;它也和主人共欢乐:在射猎时、在演武时、在赛跑时、它也精神抖擞,耀武扬威。但是它驯良不等于勇敢,它一点儿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克制自己的动作:它不但在驾驭人的手下屈从着他的操纵,还好像窥伺着驾驭人的颜色,它总是按照着从主人的表情方面得来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止步、它的一切动作都只为了满足主人的愿望。这天生就是一种舍己从人的动物,它甚至学会迎合别人的心意,它用动作的敏捷和准确来表达和执行人的意旨,人家希望它感觉到多少它就能感觉到多少,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为它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所以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出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
综上所述,它是一匹所有才能都已获得发展的马,是天然品质被人工改进过的马,是从小就被人养育、后来又经过训练、专为供人驱使而培养出来的马。它的教育以丧失自由而开始,以接受束缚而终束。对这种动物的奴役或驯养已太普遍、太悠久了,以至于我们看到它们时,很少是处在自然状态中。它们在劳动中经常是披着鞍辔的;人家从来不解除它们的羁绊,即使是在休息的时候;如果人家偶尔让它们在牧场上自由地行走,它们也总是带着奴役的标志,并且还经常带着劳动与痛苦所给予的残酷痕迹:嘴巴被衔铁勒得变了形,腹侧留下一道道的疮痍或被马刺刮出一条条的伤疤,蹄子也都被铁钉洞穿了。它们浑身的姿态都十分不自然,这是惯受羁绊而留下的痕迹:现在即使把它们的羁绊解脱掉也是白费,它们再也不会因此而显得自由活泼些了。就是那些奴役状况最和婉的马,那些只为着摆阔绰、观瞻而喂养着、供奉着的马,那些不是为着装饰它们本身,却是为着满足主人的虚荣而戴上黄金链条的马,它们额上覆着妍丽的一撮毛,项鬣编成了细辫,满身盖着丝绸和锦毡,这一切之侮辱马性,相比它们脚下的蹄铁还有过之无不及。
天然要比人工更美丽些;在一个动物身上,动作的自由就构成美丽的天然。你们看看那些繁殖在南美各地无拘无束地生活着的马匹吧!它们行走着,它们奔驰着,它们腾跃着,既不受拘束,又没有节制;它们因不受羁勒而感觉自豪,它们避免和人打照面;它们不屑于受人照顾,它们能够自己寻找合适的食料;它们在无垠的草原上自由地游荡、蹦跳,采食着四季皆春的气候不断提供的新鲜产品;它们既无一定的住所,除了晴明的天空外又别无任何庇荫,所以它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种空气,比我们压缩它们应占的空间而禁闭它们的那些圆顶宫殿里的空气,要纯洁得多,所以那些野马远比许多家马来得强壮、轻捷和遒劲。它们有大自然赋予的美质,就是说,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贵的精神,而所有的家马则都只有人工所能赋予的东西,即技巧与妍媚而已。
这种动物的天性绝不凶猛,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尽管力气在大多数动物之上,它们却从来不攻击其他动物;如果它们受到其他动物的攻击,它们并不屑于和对方搏斗,仅只把它们赶开或者把它们踏死。它们也是成群结队而行的,它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纯粹是为着群居的快乐。因为,它们一无所畏,原不需要团结御侮,可是它们互相眷恋,依依不舍。由于草木足够作它们的食粮,由于它们有充分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食欲,又由于它们对动物的肉毫无兴趣,所以它们绝不对其他动物作战,也绝不互相作战,也不互相争夺生存资料。它们从来不做追捕一只小兽或向同类劫夺一点东西的事,而这类事正是其他食肉类动物通常互争互斗的原因。所以马总是和平生活着的,其原因就是它们的欲望既平凡又简单,而且有足够的生活资源使它们无须互相妒忌。
这一切,我们只要看看人家放在一块儿饲养、并且成群放牧着的那些小马,就可以观察得很清楚;它们有温和的习性和合群的品质;它们的力量和锐气通常只是在竞赛的表现中显现出来;它们跑起来都要努力占先,它们争着过一条河,跳一条沟,练习着冒险,甚至于眼看危险当前却更加起劲;而凡是在这些自发的练习当中奋勇当先、肯做榜样的马,都是最勇敢、最优良的,并且一经驯服,通常又是最驯顺、最温和的……
在所有的动物中间,马是身材高大而身体各部分又都配合得最匀称、最优美的。因为,如果我们拿它和比它高一级或低一级的动物比较,就发现驴子长得太丑,狮子头太大,牛腿又细又短,和它那粗大的身躯不相称,骆驼是畸形的,而最大的动物,如犀,如象,都可以说只是些未成型的肉团。颚骨过分伸长本是兽类头颅不同于人类头颅的主要特点,也是所有动物的最卑贱的标志;但是,马的颚骨虽然很长,它却没有如驴的那副蠢相,如牛的那副呆相。相反地,由于它的头部比例整齐,却给它一种轻捷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又恰好与颈部的美相得益彰。马一抬头,就好像想要超出它那四足兽的地位。在这样的高贵姿态中,它和人面对面地相觑着。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并且目光非常坦率;它的耳朵也长得好,并且不大不小,不像牛耳太短,驴耳太长;它的鬣毛正好衬着它的头,装饰着它的颈部,给予它一种强劲而豪迈的样子;它那下垂而茂盛的尾巴覆盖着、并且美观地结束着它的身躯的末端:马尾和鹿、象等的短尾,驴、骆驼、犀牛等的秃尾都大不相同,它是密而长的鬃毛构成的,似乎这些鬃毛就直接从屁股上生长出来,因为长出鬃毛的那个小肉桩子很短。它不能和狮子一样翘起尾巴,但是它的尾巴虽然是垂着的,却于它很适合。由于它能使尾巴左右摆动,它就有效地利用尾巴来驱赶苍蝇,这些苍蝇很使它苦恼,因为它的皮肤虽然很坚实,并且满身是厚密的短毛,却还是非常敏感的。
天鹅
在任何社会里,无论是禽兽的还是人类的社会,从前都是暴力造成霸主,现在却是仁德造成贤君。地上的狮、虎,空中的鹰、鹫,都只以善战称雄,以逞强行凶统治群众;但是天鹅就不是这样,它在水上为王,是凭着一切足以缔造太平世界的美德,如高尚、尊严、仁厚,等等。它有威势,有力量,有勇气,却又有不滥用权威的意志、非自卫不用武力的决心;它能战斗,能取胜,却从不攻击别人。作为水禽界里爱好和平的君王,它敢于与空中的霸主对抗,它等待着鹰来袭击,不招惹它,却也不恐惧它。它的强劲的翅膀就是它的盾牌,它以羽毛的坚韧、翅膀的频敏扑击对付着鹰的嘴爪,打退鹰的进攻。它奋力的结果常常是获得胜利。而且,它也只有这一个骄傲的敌人,其他善战的禽类没一个不尊敬它。它与整个自然界都是和平共处的。在那些种类繁多的水禽中,天鹅与其说是以君主的身份监临着,毋宁说是以朋友的身份看待着,而那些水禽似乎个个都俯首帖耳地归顺它。它只是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领袖,是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首席居民,它给予别人多少,也就只向别人要求多少,它所希望的只是宁静与自由。对这样的一个元首,全国公民自然是无可畏惧的了。
天鹅的面目优雅,形状妍美,与它那种温和的天性正好相称。它叫谁看了都顺眼。凡是它经过之处,它都成了这地方的装饰品,使这地方美化,人人喜爱它、人人欢迎它、人人欣赏它。任何禽类都不配这样地受人钟爱:原来大自然对于任何禽类都没有赋予这样多的高贵而柔和的优美,让我们意识到它创造物类竟能达到这样妍丽的程度。那俊秀的身段、圆润的形貌、优美的线条、皎洁的白色,婉转的、传神的动作,忽而兴致勃发、忽而悠然忘形的姿态。总之,天鹅身上的一切都散布着我们欣赏优雅与妍美时所感到的那种舒畅、那种陶醉,一切都使人感觉它不同凡俗,一切都描绘出它是爱情之鸟。古代神话把这个媚人的鸟说成为天下第一美女的父亲,一切都证明这个富有才情与风趣的神话是很有依据的。
我们看见它那种雍容自在的模样,看见它在水上活动得那么轻便,那么自由,就不能不承认它不但是羽族里第一名善航者,而且是大自然提供给我们的航行术的最美的模型。可不是吗,它的颈子高高的,胸脯挺挺的、圆圆的,就似乎是破浪前进的船头;它的宽广的腹部就像船底;它的身子为了便于疾驰,向前倾着,愈向前就愈挺起,最后翘得高高的就像船舳;尾巴是道地的舵;脚就是宽阔的桨;它的一对大翅膀在风前半张着,微微地鼓起来,这就是帆。它们推着这艘活的船舶,连船带驾驶者一起推着跑。
天鹅明白自己高贵,所以很自豪;知道自己美丽,所以很自豪。它似乎故意摆出它的全部优点:它那样儿就像是要博得人家称赞,引起人家注目。而事实上它也真是令人百看不厌的,不管是我们从远处看它成群地在浩瀚的烟波中,和有翅的船队一般,自由自在地游着;还是它应着召唤的信号,独自离开船队,游近岸旁,以种种柔和、婉转、妍媚的动作,显出它的美色,施出它的娇态,供人们仔细欣赏。
天鹅既有天生的美质,又有自由的美德:它不在我们所能强制或幽禁的那些奴隶之列。它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们的池沼里,假如它不能享受到足够的独立,使它有奴役俘囚之感,它就不会逗留在那里,不会在那里安顿下去。它要任意地在水上遍处遨游、或到岸旁着陆、或离岸游到水中央、或者沿着水边来到岸脚下栖息,藏到灯芯草丛中,钻到最偏僻的港湾里,然后又离开它的幽居,回到有人的地方,享受着与人相处的乐趣。它好像是很欢喜接近人的,只要它在我们这方面发现的是它的居所和朋友,而不是它的主子和暴君。
天鹅在一切方面都高于家鹅一等,家鹅只以野草和籽粒为生,天鹅却会找到一种比较精美的、不平常的食料。它不断地用妙计捕捉鱼类,它做出许多不同姿态以求捕捉的成功,并尽量利用它的灵巧与气力。它会避开或抵抗它的敌人:一只老天鹅在水里,连一匹最强大的狗它也不害怕,它用翅膀一击,连人腿都能打断,其迅疾、猛烈可想而知。总之,天鹅好像是不怕任何暗算、任何攻击的,因为它的勇敢程度不亚于它的灵巧与气力。
驯天鹅的惯常叫声与其说是响亮的,毋宁说是浑浊的;那是一种哮喘声,非常像俗语所谓的“猫咒天”,古罗马人用一个谐声字“独楞散”表示出来,听着那种音调,就觉得它似乎是在恫吓,或是在愤怒。古人之能描写出那些和鸣锵锵的天鹅,使它们那么受人赞美,显然不是拿一些像我们驯养的这种几乎喑哑的天鹅做蓝本的。我们觉得野天鹅曾较好地保持着它的天赋美质,它有充分自由的感觉,同时也就有充分自由的音调。可不,我们在它的鸣叫里,或者说在它的嘹唳里,可以听得出一种有节奏、有曲折的歌声,好像军号的响亮,不过这种尖锐的、少变换的音调远抵不上我们的鸣禽的那种温柔的和声与悠扬朗润的变化罢了。
另外,古人不仅把天鹅说成为一个神奇的歌手,他们还认为,在所有临终时有所感触的生物中,只有天鹅会在弥留时歌唱,用和谐的声音作为最后叹息的前奏。
据他们说,天鹅发出这样柔和、这样动人的声调,是在它将要断气的时候,它是要对生命做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这种声调,如怨如诉,低沉地、悲伤地、凄黯地构成它自己的丧歌。他们又说,人们可以听到这种歌声,是在朝霞初上、风平浪静的时候,甚至于有人还看到很多天鹅唱着自己的挽歌,在音乐声中断气了。在自然史上没有一个杜撰的故事,在古代社会里没有一则寓言比这个传说更被人赞美、更被人重述、更被人相信的了,它控制了古希腊人的活泼而敏感的想象力。诗人也好,演说家也好,乃至哲学家,都接受着这个传说,认为这事实实在太美了,根本不愿意怀疑它。我们应该谅解他们杜撰这种寓言,这些寓言真是可爱,也真是动人,其价值远在那些可悲的、枯燥的史实之上,对于敏感的心灵来说,这都是些慰藉的比喻。无疑地,天鹅并不歌唱自己的死亡。可是,每逢谈到一个大天才临终前所做的最后一次飞扬、最后一次辉煌表现的时候,人们总是无限感慨地想到这样一句感人的语句:
“这是天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