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年),印度著名作家、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被称为印度近代史上最杰出的文化巨匠。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诗集《新月集》、《飞鸟集》、《边缘集》,小说《还债》、《弃绝》、《四个人》、《沉船》、《两姐妹》,以及剧作《顽固堡垒》、《摩克多塔拉》等。
对岸
我向往到河的对岸。
在那边,许多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
人们在早晨乘船渡到那边去,肩上扛着犁头,去耕耘他们的远处的田地。
在那边,牧人使他们哞叫着的牛游泳到河边的牧场去。
黄昏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只留下豺狼在这长满着野草的岛上哀叫。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当这渡船的船夫。
听说有好些奇怪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雨过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鹜飞到那里去。
繁茂的芦苇在岸边四周生长,水鸟在那里生蛋。
竹鸡带着跳舞的尾巴,将它们细小的足迹印在洁净的软泥上。
黄昏的时候,长草顶着白花,邀月光在长草的波浪上浮游。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当这渡船的船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儿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望着我。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为正午了,我将跑到你那里去,说道:“妈妈,我饿了!”一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树底下,我便要在黄昏中回家来。我将永不像爸爸那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做事。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当这渡船的船夫。
自由
拉·泰戈尔医生是怎么说就让他说去吧!打开,打开,打开我床前的那两扇窗户,让风吹进来。药?吃药早已使我厌恶。我已经吃够了苦的、涩的药了。在我这一生中,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吃药,活着,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在我的身边有多少国医、西医、走方郎中!他们开着药方,送来各种成药,他们说:“这样做才好”,“那样做是最大的过失”。我听从着每一个人的吩咐,低着头,面纱掩着脸,就这样在你的家里度过了二十二年,因此,家里的、外面的人都说“她是多么贤慧的媳妇,多么忠贞的妻子,多么善良的女人!”我刚到你家的时候,刚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按着所有人的愿望,沿着这家庭里的漫长的道路,拖着疲惫的生命,度过了二十二年,今天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了。让我思考一下这样的生活是好是坏,或是欢乐的时光在哪里?家务操作的车轮旋转着,发出单调疲惫的歌曲,我麻木地随着它转来转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充满着什么意义。我从没有听到过在神的琴弦上弹奏出来人类伟大的音符。我只知道,做完饭后开始吃饭,吃完饭又正是做饭的时候。二十二年,我的生命始终被束缚在一个车轮上转,转,转。今天,我似乎感到那个车轮快要停止了,那就让它停止吧!为什么还要吃药为难自己呢?
二十二年,春天每年都到过森林,带着花的清香的春风都曾吹动过大地的心脏,叫嚷着:“打开,把门打开!”但是它什么时候来了,又走了,我并不知道。也许它曾经悄悄震撼过我的心灵;也许它曾经使我突然忘记了家务操作;也许它曾在我心上引起生生世世永恒的忧郁;也许在这撩人的春天里,在无名的哀愁与欢乐中,我的心在期待着听到谁的脚步声。你下班回来了,但是黄昏时却又到邻家去下棋。
算了吧,别谈这个了,为什么在今天我要想起这些生活中暂时的波动呢?二十二年后的今天,春天仿佛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里,注视着窗外的晴空,欢乐在我的心中阵阵涌起。我是女人!我是伟大的!为了我,不眠的明月在它月光的琴弦上弹奏歌曲;没有我,天上的星星将陡然闪烁;没有我,园中花开还有什么意义?二十二年,我一直以为我是你们这家庭里的囚徒,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悲哀,我已经麻木地度过不少岁月。如果必须活下去,我将仍旧茫然度日,在这个家庭里有那么多朋友亲戚传颂着我贤淑的声誉,这好像是我一生中赢得那可怜屋角里众人口中赞美的最大胜利!那羁绊我的绳索今天要被割断了,在那无边的空旷里,生与死合二为一。
在无底溟渺的地方,我将不会再遇到那像一粒泡沫般的厨房墙壁。今天在宇宙的晴空里好像第一次为我吹奏起新婚的笛声,让那微不足道的二十二年躺在我的屋角里吧。从那死亡的洞房里向我传出召唤的,是我门前的乞丐,不,是我的主人。他永不无视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向我伸出乞求的双手,乞求我心灵深处最宝贵的甘露。他在众星围拱的天空里向我目不转瞬地凝望。啊,甜蜜的天堂,甜蜜的死——我心中永恒的乞士,在召唤他的女人!打开,打开窗子,让那无望的二十二年在时光的大海里消逝吧!
金色花·雨天·告别·榕树
金色花
倘若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只为了好玩儿,长在那树的高枝上,欢笑着在风中摇晃,又在新生的树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偷笑,却一声儿不吭,我要做悄悄地开放的花瓣儿,看着你工作。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你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的香气,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当你吃过中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我便要投我小小的影子在你的书页上,正好投在你所读的地方,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影子吗?当你傍晚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时,我便要忽然地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讲的话了。
雨天
乌云很快地聚拢在森林黝黑的边缘上。“孩子,不要出去呀!”湖边的一行棕榈树,向冥暗的天空撞着头。羽毛零乱的乌鸦,静悄悄地栖在“罗望子”的枝上。河的东岸正被乌压压的暝色所袭击,我们的牛拴在篱笆上,高声哞叫。“孩子,在这里等着,等我先把牛牵进牛棚里去。”许多人都挤在池水泛滥的田间,捉那从泛溢的池中逃出来的鱼儿。雨水成了小河,流过狭巷,仿佛一个嬉笑的孩子从他妈妈那里跑开,故意要恼她一般。听呀,有人在浅滩上喊船夫呢。“孩子,天色冥暗了,渡头的摆渡船已经停了。”天空仿佛是在滂沱的雨上快跑着,河里的水喧嚣而且暴躁,妇人们早已拿着汲满了水的水罐,从恒河畔匆匆地回家了。夜里用的灯,一定要准备好。“孩子,不要出去呀!”到市场去的大道已没有人走,到河边去的小路又非常滑。风在竹林里咆哮着,挣扎着,仿佛一只落在网中的野兽。
告别
是我走的时候了。妈妈,我走了。寂静的黎明,当你在昏暗中伸出双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要说道:“孩子不在那里呀!”——妈妈,我走了。我要变成一股清风抚摸着你;我要变成水中的涟漪,当你沐浴时,把你吻了又吻,大风之夜,当雨点在树叶中淅沥时,你在床上,会听见我的微语,当电光从开着的窗口闪进你的屋里时,我的笑声也偕了它一同闪进。如果你醒着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直到深夜,我将会在星空为你唱道:“睡呀,妈妈,睡呀!”我要乘着各处游荡的月光,偷偷地来到你的床上,趁你睡着时,躺在你的胸上,我要变成一个梦儿,从你眼皮的微缝中,钻到你睡眠的深处,当你醒来吃惊地四望时,我便如闪烁的萤火虫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当普耶大祭日,邻居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玩时,我便要融化在笛声里,整日在你心头萦绕。亲爱的阿姨带了普耶礼来,问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姊姊?”妈妈,你将柔声地告诉她:“他呀,他现在是在我的眼眸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
榕树
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曾忘记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你不记得他怎样坐在窗前,惊奇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纠缠的树根了吗?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飘动,仿佛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日光在微波上跳舞,仿佛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两只鸭子挨着芦苇,在芦苇的影子上游来游去。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他想做风,吹过你的萧萧的枝桠;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做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做那两只鸭,在芦苇与阴影中间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