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赖恩·穆尔(1921-1999年),加拿大著名作家,原籍爱尔兰。他一生中出版了二十部小说,多是描写小人物的不幸和现代社会动荡不安的生活。其代表作有《金格尔·科菲的运气》、《伟大的维多利亚收藏品》、《冰漠淋皇帝》、《医生的妻子》、《黑袍》等。
写在一本复仇记的前面
本文所写的人物并非出于虚构,对在世与已死的人的影射都是故意的。
世界上会有十五个人在读了这段文字后感到害怕吗?不能这样说,这话本身就是说我这人无足轻重。会不会有十五个人在阅读时忐忑不安呢?我想应该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是接近中年的人了。在我的前半生中认识了许多人,并知道他们中一些人不愿公诸于世的许多事。你感到不安吗,S——?或者你,F——?抑或是你呢,和我曾经有过旧情的T——?我为什么不将你们的尊姓大名全写出来呢?这是因为,一则我所认识的并不只是一个S,要是能同时让你们两个人都不舒服,那岂不更好?再则,要是把你们谁是谁都一一讲出来,你们就会成群结伙来堵住我的嘴。在本文里,我打算跟你们单个儿地、可也是集体地较量一番,叫你们一个一个地知道我是谁,但又不让你们知道我到底是谁,这样你们就谁也弄不清你们所想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就是我的策略。
下面准备引用一条语录,作家们为了讨人喜欢,总要毕恭毕敬地献上一条语录,以冀借某些伟人的名言,使读者对书中的胡说八道也像对那语录一样肃然起敬。鄙人的用意则不是为了讨人喜欢,而是为了叫人害怕。
生活既然如此,人们总是梦寐以求地想要报复。
——保尔·戈根
这就是我所要引用的话。你们该明白我的用意了吧?那么,好!请翻到下一页。
致谢
作者不想对任何人表示谢意,他没有任何理由要向人致谢。不过他得声明,本书的部分素材是他的亲戚和朋友、仇敌和熟人不小心说出来的。至于如何利用这些事实、谎话、谣言、诽谤和内情,则全部是作者自己的事。他想写的是他自己所以为的真相,因为像彼拉多一样,写书人只知道真相并非就是事实的准确的复述。
那个在星期五下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到底是一个在耶路撒冷引起过一场小小风波的、默默无闻的捣乱分子呢,还是上帝之子?对此依然没有事实根据,我们只有宗教。请再翻一页。
你们某些人可能首先翻到了这一页。翻回去吧!我不会如此轻易地暴露自己。
本书扉页上的署名是我,也不是我。那只不过是我的笔名而已。要是你们不相信那是一位专业家的名字,那么只要去查查过去五年中在美英出版的一些作品的书目就行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提醒你们,我写这篇东西本来就打算发表的。我并不是在疯人院里写作的。我认识你们,你们也认识我。各位收到本文时,它上面就盖有诸位出生地城市的邮戳,但是我现在已不住在那儿了。我不过是让信在那儿投邮,以帮助你们——呃,回忆罢了。你们一见到这邮戳就会拆阅这封信的,因为没有任何地方的邮戳在威望上能与你出生地的邮戳相比。我们都是从那里离家出走的,它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我们,让我们回去的。
因此这是不会出错的。各位的台甫、尊址都经过了认真的核对。除非这时你是在阅读别人的信件,否则你就是我与之发生关系的人之一。或者这么说,你也许是与此有关的人之一。到底属于哪种情况,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我在这里不过是抢先讲一句罢了。下面,再介绍一下作者:
我就是你侮辱过的那个人,被你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个人,为你所不屑一顾的那个人,是你永不想再见的那个人,是你恶语中伤过的那个人,而这些话传回到我耳朵里来了。我就是你的那个已不入流的朋友,每当我缅怀往事时你听着就腻烦,我宴请你而你却不还席,我的通讯地址你也从不保存。我就是你从来不回电话的那个人。我就是你对之前恭而后倨的那个人。我曾多次叩门拜访,而你却像泥塑木雕,坐在屋内一动不动,心想我会识趣而去。我就是你听到一路走下楼的那个人,就是知道你确实在家,但故意让我吃闭门羹,因此痛恨你的那个人。你才骗不了我呢!
难道你真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会被你的遁辞和借口骗过去吗?我这样的人跟你现在巴结的阔朋友不一样,并不十分忙碌,我们预定的每一次拜访,都是郑重其事的。也许你真的是忘了我们的约会,也许你真的是不在家。但假若你真的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岂不更是错上加错吗?
我就是你背叛了的那个人。我就是曾经向你私自吐露过我的过失、羞惭与顾虑的那个人。我就是你曾经向之赌咒发誓说一定要守口如瓶,表示一定尊重对你的信任的那个人。可是有一天在一次聚会上,当有人提及此事,一个人讲了一个走样的版本,而另一个人又出来反对的时候,你这个了解真情的人竟不能保持缄默。你摆出一副知道内情的样子向谈话者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由于有机会夸夸其谈而图一时之快,把我的隐私全盘托出。你出卖了一次还不算,竟还屡次三番地故伎重演。两年之后,所有我的羞惭与顾虑都被编缀成笑料去取悦你的新欢。(她并不认识我,我向你倾诉那些隐私的时候,你甚至还不认识她呢。)你该知道,我这是说的什么吧?是不是?
我就是曾经爱过你的那个人。你说过你也爱我,可是在背后你却对人说你只不过是“喜欢”我而已。然而你却倒在我的怀里啜泣过,我也彻夜不眠地陪伴过你,在你出了纰漏的时候我还帮助过你。那时你让我出面我感到很得意,因为我的的确确地爱你。我那时就像驯顺的小动物一样让你举着做幌子,可你同时却在物色更好的人。我就是那个硬了硬心肠离开了你的那个人。我挂上了电话,因为连你那熟悉的声音都不存在了。现在可以告诉你,当时我气得哭了。我之所以哭,是因为你曾经叫我不要担心,说一切都一如既往,我之所以哭,是因为那时我已经猜到你早已在暗中打算抛弃我。我果然猜对了,是不是?后来,想必你还记得,当一切都已收场,咱们也都心里明白无法挽回之后,你说什么你是实事求是的。你说咱们其实并不相配,还说你知道我会理解的。我那时候理解了吗?我现在又是怎样?假如你能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试问你对你会有什么想法?我知道你在我住的地方进出过多次。我也知道你没有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也知道你是永远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你们当中的某些人翻阅时,也许会断定这不是在说给你们听的。从上文里你们看不出我是谁,这一点不假。对你们有些人来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下面我想对你们,我往日的同窗,讲几句话:
小时,我并不认为自己聪明伶俐,倒是非常担心是个笨伯、懦夫,将来会使认识我的人感到失望。我如饥似渴地读了很多书,并且跟许多缺乏自信心的儿童一样,总喜欢悲剧性的结局。然而在书中我却发现:英雄人物要从悲剧的顶点跌下来,他首先得攀登上成就的高峰。我从书本中寻找最美的白日梦。曾记得十四岁那年,我们按老师出的题写过一篇谈人生理想的作文。我写了一个通宵,生平第一次觉得文思泉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假如本书除外的话。)在文章中我写道,我将会成为一个大诗人,我要用毕生精力写出一部稀世之作。希望在三十岁,正当我的才华晶莹璀璨的时候,竟在同肺痨作最后一次斗争时咳血而死。我将这篇作文交给了英文老师。不料第二天他就走到我的课桌旁,用烟熏黄了的大拇指和食指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揪到讲台前面,要我向全班朗读这篇东西。哦,我成为一件用来表演他那套拙劣的教学法的多么理想的教具,又是让全班死气沉沉的孩子们可以乐一阵子的多么有趣的玩物!
可是现在,我的这位老师已经与世长辞了。我不会因为他把我当做自己说俏皮话的靶子而怀恨在心,也不会为各位同窗在放学后对我变本加厉地冷嘲热讽而耿耿于怀。我有什么必要呢?当时,那篇文章的风波,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胜利了。
各位也许还记得我在大庭广众面前被拖到学校饮水喷泉下面的情景吧。我的头被按到喷泉下,水从脊梁骨一直流进裤裆,再从干瘦的双腿流到脚下,灌了我满鞋满袜。各位大概还记得,在把我淋得像落汤鸡之后,我被逼把那篇作文又念了一遍。据我猜想,各位的动机并不坏,无非是想从根子上打掉我的非分之想,要我吸取我一直吸取不了的教训。可是你们苦心白费了,我什么教训也没有吸取。我浑身湿透,衣裳破碎,但朗读时却充满骄傲,而且还以高亢的声调宣布:我一定会怎么写就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人看着我苍白的面孔和颤抖的双肩,从我那桀骜不驯的尖叫声中听出了我是个地道的狂人,于是一个个都掉过脸去,为我感到担心。因为信念这个东西——即使是错误的信念——总要使别人感到不安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赢得胜利。我过去那种不自信的感觉消失了。在校的最后几年,我是在你们的非难声中成长的。你们那天那种不相信的态度,把我弄成了——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连我自己也不大相信大话的牺牲品。
因为我到底没有成为什么大诗人。我并不具备成为伟人的本领。到了三十岁时,我并没有得肺痨咳血,倒是痔疮流血了。我这个曾经对你们夸口说决不按你们旨意庸碌一生的人,到头来虽然不算失败,却仍然是碌碌无为。但是我写这篇文章,说明我连接受自己命运——不管这种命运多么可怜的尊严都没有。直到现在,我还没法承认我的失败,因为那天,由于你们出自对我的惧怕,使我尝到了一旦成名可能给我带来的滋味时,我一下子未经深思熟虑就朝着我没有条件达到的目的定下了我要走的道路,而且是一点也不留回旋的余地。你们那时要是用喷泉水把我从痴心妄想的迷梦里浇醒过来,该有多好!因为还有什么人比一个本来碌碌无能而却大言不惭地自诩为天才的笨蛋更不足挂齿呢?还有什么人比一个一生装模作样其实只是在玩弄小骗术的冒牌艺术家更可鄙视的呢?自称韩波再世,其实不过是一肚子陈词滥调,满嘴烂牙,却叫嚷自己才华横溢、诗情纯正,还有比这样的人更下流无耻的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们对我今天沦为这种招摇撞骗的冒牌作家感到难辞其咎吗?该引咎的不只是你们,也还有另外一批人。
现在我就向这一批人来交代我自己。你们跟我可算是旗鼓相当。你们曾经鼓励过我。你们总是不惜违拗无情的事实,伸出双手,迫不及待地拉人入伙,以参加你们那个自我欣赏、自欺欺人、令人掩鼻的小集团。你们就是这种小集团、小圈子的成员用不着否认这个事实,因为谁都不会承认他就是某个集团的成员——不过还是让我来描一描各位的尊容吧,看看是否对得上号。诸位是当代尚无定评的小天才,组织讨论会总少不了列位阁下,你们宴请那些评论家,吹捧可能追随你们的门徒,赞扬那些实力雄厚,可以欺负你们的仇人,出卖那些你们听说名气正在衰退的朋友。你们都是只看书评,不读原著,一听说谁的画不吃香,就赶紧把它们往阁楼上藏。还要我继续写下去吗?我说的是什么,难道你们心里还不明白吗?咱们以前害怕虚假见到真理的阳光,曾经一块儿使劲地抓住那块帷幕不放,直到我无力再抓住那狭小边缘为止。我和你们一样,或者说我曾经和你们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真理,我说出这两个字时都满嘴臭气。真理原来可以把我从你我造成的这种境遇中超度出来,可是我这个人却做了我自己的犹大。在写本文时我又再次申明,我不配去探索真理。我现在向诸位坦白承认,在我一提笔的时候,我就远离了真理。因为在下笔时我就非常清楚,我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钱,所以真理还需等上一等。我自我安慰地想,不到我囊中富裕的能有保证完成本书的写作时,我是不能写出反映真理的作品的。我心里非常明白,鄙人只要揭发一半各位心中的隐私,你们某些人就说不定会送来几笔微资,使我能继续写下去。我也自我安慰地发誓(假心假意地),尽管你们送来了钱,也不能阻挡我把你们的隐私如实地揭出来,因为搞敲诈的人本是没有义务恪守信用的。因此,根据这种混乱不堪的道德原则——我曾经想假以时日,秉笔直书,写出一部极其直言不讳的作品,使我的旧仇全部得报。
然而我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真理呢?我应该向什么样的人进行报复呢?
向你们那些假意奉承我的人么?向你们那些爱我不够的人么?向你们那些谩骂过我的人么?我能够要你们这些人对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以及将来的我负责么?咱们谁能说谁不对呢?我只能说你们以前不让我幻想,使我多年来一直不能醒悟。假如你们现在能够见到我,试问各位将何辞以对?本人写这篇前言,其目的就在于此。在动笔写本书之前,但愿主旨不致于再错。我很想知道你们是不是认出了我,是不是还记得我。你们看见我了吗?你们看见了一个坐在写字台旁,手里拿着笔——那个因自命不凡才拿起的可笑的武器——在虚度了二十载年华之后给你们写上几句的这个人吗?看看,认真地看看,你们就会看出我来的。我就在诸位的面前,诸位的面前就是我。你们现在看见我了吧?你们是在笑呢,还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