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羽仪(1941—?),广东人。著有散文集《古海里的北斗星》、《南风的微笑》等。
水乡茶居
在广东水乡,茶居是一大特色。
每个村庄,百步之内,必有一茶居。这些茶居,不像广州的大茶楼,可容数百人:每一小“居”,约莫只容七八张四方桌,二十来个茶客。倘若人来多了,茶居主人也不心慌,临河水榭处,湾泊着三两画舫,每舫四椅一茶几,舫中品茶,也颇有味。
茶居的建筑古朴雅致,小巧玲珑,多是一大半临河,一小半倚着岸边。地板和河面留着一个涨落潮的落差位。近年的茶居在建筑上有较大的变化,多用混凝土水榭式结构,也有砖木结构的,而我却偏好竹寮茶居。它用竹子做骨架,金字屋顶上,覆盖着蓑衣或松树皮,临河四周也是松树皮编成的女墙,可凭栏品茗,八面来风,即便三伏天,这茶居也是一片清凉的世界。
茶居的名字,旧时多用“发记茶居”、“昌源茶室”之类字号。现在,水乡人也讲斯文,常常可见“望江楼”、“临江茶室”、“清心茶座”等雅号。
旧时的水乡茶室,多备“一盅两件”。所谓“一盅”,便是一只铁嘴茶壶配一个瓦茶盅。壶里多放粗枝大叶,茶叶味涩而没有香气,仅可冲洗肠胃而已。所谓“两件”,多是粗糙的大件松糕、芋头糕、萝卜糕之类,虽然不怎样好吃,却也可以填肚子,干粗活的水乡人颇觉实惠。现时,水乡人品茗,是越来越讲究了。茶居里再也不见粗枝大叶,铁嘴壶也被淘汰,换上雪白的瓷壶。柜台上陈列着十多种名茶,洞庭君山、云南普洱、西湖龙井、英德红茶……偶有一两种大众化的,也至少是茉莉花茶和荔枝红了。至于那“两件”,也绝非粗品,而时兴“干蒸烧卖”,“透明鲜虾饺”、“蛋黄鱼饼”、“牛肉精丸”之类,倘要填肚子,也很少吃糕,而多取“荷叶糯米鸡”了。在那“史无前例”的年月,因为《爱莲说》的作者是士大夫,于是“糯米鸡”外面的荷叶也被取消了,糯米饭中裹的也不是鸡肉而变成了猪肉,“糯米鸡”变成了“裸裸糯米猪”。现在,水乡茶居的糯米鸡,不但恢复了传统的荷叶包裹,而且糯米饭里头的确裹着鸡肉,还拌以虾米、冬菇、云耳等珍品,色香味均属上品,百啖不厌。
水乡人饮茶,又叫“叹”茶。那个“叹”字,是广州方言,含有“品味”和“享受”之意。不论“叹”早茶或晚茶,水乡人都把它作为一种享受。他们一天辛勤劳作,各自在为新生活奔忙,带着一天的劳累和褥热,有暇“叹”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紧张生活的一种缓冲。我认为“叹”茶的兴味,未必比酒淡些,它也可以达到“醺醺而不醉”的境界。
“叹”茶的特点是慢饮。倘在早晨,茶客半倚栏杆“叹”茶,是在欣赏小河如何揭去雾纱,露出俏美的真容么?瞧,两岸的番石榴、木瓜、杨桃果实,或浓或淡的香气,渗进小河里,迷朦、淡远的小河,便如倾翻了满河的香脂。也许,是看大小船只在半醒半睡的小河中摇撸扬帆来去,看榕荫、朝日及小鸟的飞鸣吧!倘在傍晚,日光落尽,云影无光,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的暮色里,船上人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不知不觉,皎月悄悄浸在小河里……此境此情,倘遇幽人雅士,固然为之倾倒,然而多是“卜佬”的茶客。他们“叹”茶,动辄一两个小时,有如牛的反刍,也是一种细细品味——不是品味着食物,而是品味着生活。
一座水乡小茶居,便是一幅“浮世绘”。茶被“冲”进壶里,不论同桌的是知己还是陌路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的还是野史的,电台播的大道新闻还是乡村小道消息,全都在“叹”茶中互相交换。说着,听着,有轻轻的叹息,有嗬嗬的笑声,也有愤世嫉俗的慨叹。无怪乎古时柳泉居士蒲松龄先生要在泉边开一小茶座,招呼过往客人,一边“叹”茶,一边收集可写《聊斋志异》的故事了。
在茶居里,也有独自埋下头,静静地读完一张《羊城晚报》的人,读着,读着,突然拍案而起,惊动四邻。他们评论着、叹息着、赞扬着……更多的议题则是农村经济政策的不断落实,正像水乡人的两道浓眉越来越舒展一样。茶客们“叹”着茶,便心碰心儿,谁个养了多少头奶牛,年产量多少;谁个治木瓜害虫有特效药,谁个万元户联合起来给穷队投资,帮助穷队改变落后面貌……茶越“冲”越淡了,话却越说越浓。一桩桩事儿,就在“叹”茶中经过“斟盘”而“拍板”了。这时,茶客们的兴致更浓了,他们举起茶杯“碰”起杯来……
这样的“草草杯盘共一欢”,便是水乡生活中的诗。生活有了诗,“叹”茶也如吃酒,且比酒味更醇,而世间最好的酒肴,莫过于生活中的诗了。有了诗,桌上即使摆着盐渍鸡、炸禾花雀、炖水鱼、炸花生米等,也味同嚼蜡了。唯独那一盅茶,绝不可放弃,因为它也能“酿”出生活中的诗来。
月已阑珊,上下莹澈,茶居灯火的微茫,小河月影的破皱,水气的奔驰,夜潮的拍岸,一座座小小茶居疑在醉乡中。一切都和心象相融合。我始觉这个“叹”字的功夫,颇如艺术的魅力,竟使人“渐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