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灵(1909—1956),原名大珂,字奇玉。江苏滨海县人。其文学著作有《捕蝗者及其他》等,还著有许多文学剧本。
狭的天地
法国公园附设的动物园里,有两头狮子,当清晨或薄暮,往往发出一种动人的吼声。每次听了之后,不自觉地有一缕由激动或凄清交织成的酸意,升到胸际。接着是许多遐想,挤掉手中的工作,挤断正常的思考。
我想到,它在深山大谷里的情形。
赤日西堕,黄云蔽空,长风怒啸,景色为昏。是它出现的最好的背景。于是它或穿越溪涧、或踞伏崖岭,发为长吼,群山响应,声震山林,如果是秋天,败叶萎枝,簌簌地下落。不要说猿鹿狐兔,各自潜隐,即山精魑魅,也将不敢显出身形。
但它现在在笼里。我想到了乌江和圣赫拿岛。
挨着狮栏的另一个栏里,是一只文豹。它不会吼,但据说,它的性子比狮子还急。每次看它,不是在栏里彷徨窜走,就是睡在木板上;睡在木板上,却并非在休息,它睁着两只灰碧的眼,一瞬不瞬,射出一股近乎疯狂了的愤怒的光。它在恨,我想这时候,即使是好心的开栏放走它的人,也逃不掉它的抓啮。
过了不久,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不见了,问人,知道并不是搬了家,而是死了。那原因是很明白的。它死得对。如果有人学为批评家,说它是懦夫,是弱者,我将投反对票。
我不是狮子,不是文豹,更不是英雄。然而我却渐渐地明白了狮子的吼,文豹的不瞬地睁着的眼。
小时候,从家里到学堂,约二里路,每次走起来,都要愤慨于怎么这样远。大起来,在外面住了若干年,再回去,有时探探旧日的脚迹,往往觉得走不了几步,就已经到了。这时候,心里会起一种异样的蠕动,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已经失掉了,逝去了。但现在对于有着走不完的马路和弄堂,看不完的脸孔和人事的上海,却又起了一种相反的感觉。是第一次。
马路两旁,高耸着房屋,象撞不破的铜墙铁壁。即使转弯抹角,绕过了一道,顷刻间面前又矗立起一道,绕过一道,又是一道。似乎永远绕不出个豁然开朗的面目。要看到天,是要在那些铜墙铁壁面前注册的,而它们又多么吝啬,永不给你一个一望无际的视野,一方块一长条,是些豆腐干和米达尺。即使低下了仰起的头,顺着马路看去,虽然电杆是数不尽的,街车是数不尽的,但是,在你的眼睛还没有用足了力的时候,它已经转了弯,它已经断了头,心里被挡住了去路。一着急,身上淌下了汗,呼吸也感到窒闷起来。我厌倦,我想有一副狮子的声带,有一双文豹的眼睛。广大的原野呵,我思念着你,象思念着一切亲爱的人和物一样。
我怀疑我是不是合适于住在城市里。
近来去公园,发现动物园的局面,又有些变过了,两只分栏居住的狮子,已经迁到一个栏里。我注视栏里的两个动物,恍然地悟出来,为什么好久好久以来,清晨或薄暮,没有听到那摇撼心灵的吼声。狮子原不过也是一种平凡的动物呵!但它却有可爱的地方,它直率。它大概也明白,发不出饱满的又壮又悲的吼声,倘不知趣,是徒然会招来看客的讪笑的。
人是善于恶作剧的。
人不但会为凶猛如狮子的动物制出铁栏,设下圈套,使它住在里面,连本性也渐渐失去。有时还会为自己制出铁栏,设下圈套。但这是极悲哀的事。住在别人的铁栏和圈套里一朝觉悟,还可以发下冲出去的心愿。住在自己的铁栏和圈套里,永远没有脱笼的希望的。
但人也是狡猾的,不信你听,倘遇东风的机缘,从百老汇大厦里,每每传来妖声妖气的怪叫。那不是狮子,那是兽中的狈(一种前腿特别短的兽,走路时要趴在狼身上,没有狼,它就不能行动。此处意指困苦寄生之类的东西),鸟中的囵(囵é音,捕鸟时用来引诱同类鸟的鸟。此处意指可怜的败类)。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