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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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刘征泰

刘征泰(1947—?),四川成都人。著有散文多篇及小说《陈玉成》、《英雄血》等。

千秋遗爱在人间

——成都武侯祠小记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样一个传说,而且,相信它必定是真实的。

据说,南宋绍兴年间,抗金名将岳飞在北伐途中路过诸葛亮的故里——隆中。是夜,他借宿于草庐。秋风萧瑟,月白窗前,勾起他激荡难已的家国之思。剪亮烛光,展读武侯留下的《出师表》,他不觉泪湿征衫。于是便力运千钧,笔走龙蛇,用道劲而潇洒的行草,一口气录下了这篇感人肺腑的表文。从此,将军的墨宝就与丞相的文章交相辉映,流颂四海……

每当我踏进成都武侯祠,仰望那高悬在大殿内的岳公的木刻手迹,心情总是十分激动。有的人活着,等同死去;有的人长眠九泉,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奔驰过多少盘马弯弓、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可是,能够真正属于历史而不朽者,复有几何?我以为,诸葛亮恰恰是这样一位值得后世景仰的伟大人物。

在故乡锦城的游览胜地中,武侯祠乃是一个值得常去的地方。每次度假归来或出差经过,哪怕只有短短的三两天,我几乎总要带着几分思古的向慕之心去走一走,而回回都能增强我对历史的洞察力,获得某种新的精神升华。

祠堂位处城市的南梢,东连万里桥(今南门大桥);西头,与数里外杜甫草堂的那片茂林修竹悠然相望。确切地说,它本当称为“汉昭烈庙”或“惠陵”。因为,这里不仅供奉有蜀汉昭烈皇帝刘备的灵位,而且青冢巍然,埋葬着先主并甘、吴二夫人的遗骸。武乡侯的祠堂,不过是帝庙旁的一个配亭。垂相的墓地,远在陕西的定军山下。然而,一代一代的人们还是爱把这里叫做武侯祠。

推开祠庙前那两扇沉厚的暗红髹漆的大门,一条青砖步道便直贯而入,将庭院中分为二。道旁,夹峙着古碑数通。右边一块唐碑,高可丈五,碑帽镌有华美的云纹,距今业已一千一百余岁。油黑的碑面上,铭刻着一篇褒颂诸葛亮的文字,作者是中唐名相裴度。由柳公绰(书法大师柳公权之兄)书丹,工匠鲁建执刀勒石。因文章、书法、刻字均佳,故有“三绝碑”之称。砖道左侧一碑立于明朝,碑身拙厚,驮于龟背之上,碑文详述了祠庙的来历和变迁。

武侯祠的建立也曾有过一番波折。据《三国志》裴注引《襄阳记》云:“亮初亡,所在各求为立庙,朝议以礼秩不听,百姓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上。言事者或以为可听立庙于成都者,后主不从。”替高人义士立享祠,在汉代本属常见的事。诸葛亮一腔公忠,匡扶两朝,无疑是蜀汉的头号功臣;且先主刘备临死前,托孤于白帝,嘱刘禅兄弟以父礼事承相;垂相殉国后,后主却公然违背民意,吞吞吐吐,始终不肯在都城替武侯立祠,其人心性如此,千载之下,尚令人齿冷!

首先在成都为武侯建祠的倒是农民的领袖李特、李雄父子。当时,李氏率饥民攻占蜀都,推翻了西晋王朝在四川的腐朽统治。后来,东晋大将桓温驱兵灭蜀,以百倍的疯狂焚毁了成都,却独独不敢把武侯祠烧去。

比起昏庸的阿斗,桓温毕竟要聪明一些。

岁月如流,武侯祠也屡屡迁址。明初,朱元璋的儿子朱椿来蜀就藩,决定把祠基移往锦江南岸的惠陵近旁,与刘备庙合祭,以示“君臣一体”。此后,又经历了数百年的毁损修葺,便成为现今这样的规模。

从小爱读杜诗,每读到《蜀相》,吟味“承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鹏空好音”的名句,一颗心,往往会沉浸到那种极其清幽庄穆的氛围中去。那么,今日的武侯殿外,是否还有几许杜甫当年的古意呢?

绕过文臣武将塑像长廊,穿过先主正殿,就来到诸葛殿前。每值四月春深,庭中花香扑鼻,分外怡人。站在庭前举目环顾,但见左钟右鼓,前亭后榭,布局精巧,错落有致。走完回廊,跨过石桥,可通向桂荷楼,楼前自然是碧水一潭。到了秋天,这里荷叶田田,丹桂飘馨,另有一番幽趣。小楼外侧,有亭翼然。亭中置石琴一架,不免使人联想起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的场面。也许,在月色皎好的夜晚,垂相魂兮南来,还会在亭中抚弦清操一曲,向陵墓中的先主娓娓述说当年隆中晤对的知遇之恩……

诸葛殿高大而宏敞。红立柱、黑瓦筒,飞檐凌空,气势不凡。门外有细砂石栏,有纹铁香炉,有历代官宦名流题下的楹联。门楣上,迎面一幅巨匾,灿然书写着四个闪金的大字——“名垂宇宙”。

他,安详地端坐在堂上。金身玉面,黑髯飘拂,神采奕奕,器宇轩昂。左手扶膝,似在深心运筹北伐大计;右手,拈着人们熟悉的那把羽毛扇,又像是置身于东吴万千军中,从容不迫,舌战群儒……

肃立在他的遗像前,我每每浮想联翩。

诸葛亮不是历史的幸运儿,他那灭魏吞吴的宏愿始终未能实现。他也不是完人,更不是小说中那个蹈罡斗、呼风唤雨的神仙。论才学,他稍逊庞统;比奇谋,他不如法正(这在史书上都有记载),同时更没有关、张之辈值得夸耀的资历。可是,为什么千百年来他却得到那样多的同情、敬佩与爱戴?

他生于群雄并起的炎汉季世,待到刘皇叔三顾频繁之际,曹阿瞒早已横扫诸袁,奄有了北方的大部,碧眼儿也坐稳了江东。人们常常扼腕叹息,叹息他虽逢明主却未获天时。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竭尽人谋,提出取荆州、定西川、三分天下而后联吴伐魏的正确战略。殊不料彝陵一败,先主崩殂,在极度的艰难困苦之中,他毅然挑起军国重担,坚持北伐,直到赍志以段。

北伐中原利耶弊耶?那是研究者们的事情。历史最怕的是假设。可是有一些事实却是无法抹煞的。——他平定南中,夷心归化;他发展农桑,境内安康;他厉行法制,贵贱无欺。至于他本人,则廉俭奉公,惟有一些薄田和桑树供子弟读书、生活,而自己则不增一寸生财,“随身衣食,悉仰于官”真可谓两袖清风!临终前,他拒绝厚葬,并指定要埋在汉中前线,他要亲眼看见大汉的旌旗插向长安、插向中原……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是孔夫子的一句格言。心中有人民,人民才会为他的事业去奋斗、去效死,这真是一条万古不变的至理!在南中,各族人民怀念他,亲切地唤他“孔明老爹”;鼓称“诸葛鼓”,他带兵翻过的大山,后人取名“相公岭”。到处都有他的遗迹,在湖北,在陕西,在甘肃,在四川。剑阁有“武侯坡”,勉县有“读书台”,长江里有“水八阵”,据说那里就是诸葛亮布阵吓退小将陆逊的地点。我为写《三国》的电影剧本,曾经到过成都的西北郊,那里有一处地名叫“九里堤”,现在已经寻找不到什么痕迹了,当年却有一条坚实的大堤,挡住府河的激流,保护了大片的良田。而九里堤人们又称“诸葛堤”。不管这个说法是否有根据,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一个德范万世的表率,已经化为一座石的雕像,或者,一棵植根于人民心田的枝叶常青的大树。

于是我又想起那挺立在武侯祠前的古柏。

古柏崔嵬,黛色参天,环卫着汉家君臣的英灵,向来往的游人投下如盖的春荫。我经常留连于树下,伸出手,去抚摸它青铜一般坚泽的表皮,久久不忍离去。某日,一位在树荫下舞剑的老人向我走来,莞尔一笑道:

“喜欢这大树么?”

我点点头。

“可晓得它的故事?”

我不觉茫然。

老者将白雪似的长须,向我道来。

有一年,嘉靖皇帝忽然想在北京城里修建乾清宫,下令各地搜献大木奇材。有个贪官鬼迷心窍,竟然打起武侯祠前那一行柏树的主意。他假借祭祠之名封闭了祠院大门,命人砍伐。哪知一斧下去,猛然间风云四合,飞来无数鸦鸟,绕柏怒噪,直扑人面。砍树的衙役被赶得东奔西跑,那官员想溜,早被鸟儿们追上,叼去乌纱帽,狠狠地啄去,啄瞎了他一双狗眼!真有这样的事情么?“嗨!”见我疑信参半,老人竟认真起来,涨红了脸,把手一指说:“看看去!那些棵柏树上,还留下斧头印子呢!”说罢,愤愤地将剑塞向剑鞘,扭头便去。我不知道我是否找到了斧头印,但却再也无法忘记白胡子老人讲的这个故事。虽然它和岳飞题写《出师表》一样,仅仅是个传说,我却敢断定,它,必定也是千真万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