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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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黑瑛

黑瑛(1929—),本名马献廷,河北献县人。著有文学论文集《日新集》和散文多种等。

谁解造物心

在古老的年代里,岷山丛中的山岳冰川运动造就了一片神奇的土地。这片土地邃奥清幽,凡尘不染,像是一个造物者的“禁苑”被长期禁闭着,直到近年才被人们偶然发现。当一些被世俗的审美观念熏陶已久的人们第一次来到它的面前时,他们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人间能有此般境界,以至搜索枯肠也难以为这片土地起一个名实相副的名字,最后不得不以附近有九个小山寨为因由而名之曰“九寨沟,”但是,山以仙名,水以龙灵,“九寨沟”这个有些带有原始味道的名字,不但没有使它减色,反而使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从而更加迷人了。

顾名思义,九寨沟应该是以水取胜的。的确是这样,那岷山的千里雪峰为它提供了不竭的水源,雪水沿着两条几十公里长的山谷泻出,时而融融泄泄,时而突蹿奔跳,有时汇为平湖,有时跌为飞瀑,一路由南向北合为水后流出沟口。

从最高的水源到沟口,至少有几百米的落差,这就构成了九寨沟湖瀑交错的特殊景观。在沟内,百尺千寻的大瀑布颇有几个,那气派和声势,或如银河倒倾,或如九派分泻,莫不慑人心魄,但九寨沟特有的却是那阶梯状的多层流瀑。有时在百十米长的水道上就有几处断崖跌水,而在沟水向下跌落的崖岩边缘上,都长着一排排的叫做高山柳的灌木,看上去,一道道跌水就如同从一排排灌木丛中喷泻而出的一般,人们来到这里也会很自然地把注意力从流水转移到这些生长在流水中的高山柳身上。

这些高山柳的根,有一部分深深扎进岩缝中,用以固定自己,另有一部分则作为气根裸露着浮在水面,用以汲取营养。那些长长的红色气根,被流水冲击着,根须都向着前方,一排排的像是梳理整齐的红发。人们常常被这种一道柳林、一道流瀑的奇异景色所吸引,却无从知道这些高山柳是怎样地在无情急流中求得自己的生存。人们看到,在岸边的山坡上,也有不多的高山柳。它们稀稀落落地掩没在草木丛中,这些幸运者的生存条件无疑要好得多了,但和它们的那些终生搏击在激流中的同伴们相比,不但显得形貌委琐,生命的光彩似乎也黯淡得多。这或许是安适的生活使它们失去了些什么,也许是坎坷的处境使它们的同伴比它们多获得了什么。人们在这些激流中的高山柳身旁不由得注目流连,嗟叹不已。谁也不知道它们在激流中已经坚持了多久,还能坚持多久,但人们从那些根须的鲜红的颜色中,看到了它们躯体中仍然激荡着向命运抗争的热血,而这热血是属于永生者的。

高山柳何故要立足于湍流?又何以能立足于湍流?这可以做出各样的解释,但人们更有理由相信这是出于造物者——大自然的安排,因为这里的一滩一瀑、一溪一湖似乎都经过了鬼斧神工般的精心设计。

你看,就在一排茂密的高山柳的后面,忽然出现了一片倾斜而平坦的石滩,从高山柳丛中喷涌而出的溪水在这个滩上漫展开来,形成了一片宽阔的水面,那清澈的溪水从滩面的岩石上流过,荡起如鳞似栉的细浪,发生淙淙的声响,欢腾地向着百十米外的一片断崖流去,并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大瀑布。人们在深不及膝的水中走着,身前身后便随之有一片流花翻滚开来,当你忽然发觉自己已然置身于一个喧闹的浪花的世界里的时候,你会欲进欲退、又惊又喜,这时,任凭是谁都会像孩子般的欢叫起来。

这就是有名的珍珠滩。在滩上,人们只要俯身细心地观察一下水底,就会发现水中果真流动着一颗颗、一串串的“珍珠”。这个奇迹又是从何而来?是岩石和流水玩的把戏?还是阳光和空气造成的幻象?看来,这又是造物者——大自然的一个杰作了。当人们知道自己的脚下正在流淌着“珍珠”之后,再放眼看看眼前的一片滩水,更觉得满滩清波微艳,浮光泛彩,分不清哪是珠光、哪是波影,只是泠泠然、粼粼然,直把一滩玉液、万解珍珠泻入远处的飞瀑中去。

越走近滩边,那瀑布的声音就越大,人们从轰鸣的瀑布声中可以想到,就是正在自己脚下淌过的这些滚珠流玉、奇瑰莫名的滩水,在那里却又龙腾虎跃地进行着大自然的另一个雄浑壮观的奇迹创造。

九寨沟流水是奇特的,但九寨沟的水绝非仅以奇特的流动形式取胜。如果用一个“奇”字来形容九寨沟的流动之水,那么九寨沟的静止之水带给人们的则是一种梦幻般的境界。看遍沟内分布着的大大小小几十个湖沼,就会发现它们不仅形态不同而且情调各异,但它们却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弥漫在它们身上的一种神秘的色彩。

如果捧起一掬湖水,看上去都是那样纯净清澈,但就是这些同样纯净清澈的水在不同的湖里却幻化出不同的神采。有的从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两条金色长龙盘桓其中,这长龙随着天色阴晴的变化而时隐时现;有的一个池沼般的小湖,湖水却呈现出几种颜色,看上去就像是镶嵌在一起的几块彩色玻璃;有的湖底纹理斑驳,形成不同的图案,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去就像水底铺了一块硕大的美丽地毯;有的湖底排列着体态玲珑的沉积物,或如碧花,或如翠叶,看上去宛如一片水下的园圃。特别是有些湖在不同的山林映照和不同的光线照射下,闪烁出奇异的波光水影,有的蜿蜒如蛇游,有的横射如摘飞,有的明灭如萤光,有的突跳如磷火……至此,纵使览历过天下的湖海河川,也会使你面对着这呈现着奇光异彩的湖群而如痴如迷了。

人们都知道,色终归是物的反映,在这一片神秘的奇光异彩后面,不外是水下的岩、藻、泥、沙,还有水上的日、月、风、云,而把这些常见多有的平凡之物转化为神奇之色的是造物者——大自然。但是,人们又是怎样理解造物者的这种寓物于色、化物为美的用心呢?出世者从色看到虚幻,超俗者从色看到空灵,主张玩世的视色为可狎、可亵,追求功利者则还色为物,只看到色后面的物的价值……众生纷纭,有哪个更能接近造物者的心?在广袤的大地上,造物者的匠心经营是所在多有的,但在纷纭的人世间,色被亵渎、美被扭曲的事情也是所在多有的,这或许就是越在九寨沟这样的原始景象中色才表现得越美、美才表现得越真的缘故吧!

入沟越深,似乎出世越远,当到达雪山脚下的几十里的长海之畔时,便会觉得自己的身与心完全回到了造物者的身边。

如果说那奇光异彩的湖群使人在梦幻般的境界中感到心神有些迷离,那么来到长海之畔就会立刻沉静下来。这里的湖水呈现着一种被称作“孔雀蓝”的颜色,清冽、幽深,一平如镜,不见丝毫涟漪。周遭的翠绿的山林,把影子毫发毕现地倒映在湖面上,水中的山林看上去似乎比它的本来面目更加真切而鲜明。这里的天空一碧如洗,而倒映在水中的碧空,也由于涂上了一层青幽的色彩而更显得深邃了。在岸边凝神片刻,便会觉得满眼景物变成一片清绝碧透的光和色,再也难以分清哪是山林,哪是天空,哪是湖水。这里的空亦作色,色亦作空,真亦作幻,幻亦作真,一时头上天光幽幽,周围山林寂寂,似乎时与空都凝止了。在这种境界里,自己的心似乎与造物者的心也产生了某种感应,所有的尘忧俗虑一时涤荡一净,只落下心头的一片空明澄净。

这种境界是一种什么境界?是某种超俗的美在对人的心灵进行着洗涤与升华?还是某种神秘的美在实现着人与神之间的心灵交会?当然谁也不相信真的有神仙,但此时此境却会使你深信在形神际会交融的冥冥深处确有一个仙境存在。这个仙境当然也不是只有几个仙人在那里优哉游哉的蓬瀛仙岛,而是一种超俗之美、神秘之美在人的心灵中幻化出的境界,这个仙境中的主人或如云龙,或如雾豹,但终归是造物者——大自然的身影,这里也有你被美所升华了的心灵在这个身影上的映照。

也许是由于神仙的遐想,在长海这个充满梦幻般色彩的湖畔使人会自然地联想到神话传说中的瑶池。

当年穆天子驭八龙之骏西巡,是否曾来过这片神奇的土地?作为天帝之女的西王母是不是就在这神秘的湖畔欢宴了穆天子?那永远水波不兴的湖面是不是西王母照影的镜台?那彩色的湖水是不是西王母洗下的脂粉?那湖水中隐现的浮龙是不是西王母的坐骑?当时,穆天子与西王母“赋诗交欢”时,“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九寨的湖山也一定曾为之欢腾雀跃,否则这里的波光水影为何眉眼盈盈、如颦如笑?但是西王母与穆天子三年后再会之约终未实现,从那之后已过了几千载,岁月悠悠,山川渺渺,瑶池之上留下来的只是帝女的无尽的等待与无限的思念,这恐怕就是这雪山平湖之所以蕴涵着一片凄清幽寂之气的缘故吧……遐思未已,视野中的雪山平湖一时静影沉璧、幽壑潜蛟,更增添了几分神秘。

神仙事,莫须有。造物者是否精心地为自己设计了这个禁苑,先不去管它,而眼前的事实是九寨沟这个天造地设的造物者的禁苑已被人们敲开了大门。如果说造物者有心,它将是多么希望它的心能为人们所理解;如果说造物者无心,那么人们在大自然面前应该做一个有心人。望着那些摩肩接踵而来的九寨沟来访者,你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九寨沟还能被人们赏玩多久?天下还能再发现几个九寨沟?

写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地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