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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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夏菁

夏菁(1925—),原名盛志澄,浙江嘉兴人。著有散文集《落基山下》、诗集《静静的林间》等。

落基山下

第一次到落基山下的那个小镇,是五年前的秋天。那时,我从蛰居十多年的小岛,初临鸢飞鱼跃的新大陆;从熙攘烦躁的东岸大都市,转来西部幽静凉爽的学院城。经过一千六百英里的颠簸,忽然停顿,像一个句点在冗长的欧化句子之后。

一夜昏睡,忽然被阳光炫耀的无名指所触醒。我努力想从厚厚的窗帷后窥探外界的秘密,没有成功,不得不起身用力拉开了它。霍然一声,一座雪峰忽然从地平线向我飞来,粉红的岩石,绿的树,陪衬着一片秋之晶蓝。落基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一尘不染,在如此九月。

九月,九月是年轻学生们的季节。每年到了九月,在东方的一个小机场上,就变得那样挤,那样一窝蜂,悲、喜、迷惘和乐观,揉合在一起,像一盘感情的炒什锦。被送的人往往浑浑噩噩,前面有一万里的茫茫。送行的人则苦乐掺半,眼盼下次迎接时的风光。我记起一位朋友在机场上的感慨:“今天有这么多人闹着出去,究竟有多少能够成功呢?”离开学校十多年的我,这一次又回头来作学生,当然是既兴奋又惶恐。我来到这个小镇,先试试自己的能力,作短期逗留,学些新知,然后再决定以后的计划。经过几个星期的长途旅行,我也急于安定下来,面对落基山的秋天的风景,好好静享一番。

开学前的一个周末,我兴冲冲地去看学校。偌大的一个校园,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两排古老的榆树,枝叶茂密,夹道而立,直通到行政大楼。脚下是一片卵形的草坪,看上去非常整洁和严肃。这时整个小镇也是静悄悄的。学校前的一条广阔的大学路,偶然有车子地驶过。舒适的行人道上,除榆树的垂阴以外,很少有人行走。这是美国典型的学院城(collegetown)。人口与商业,常随学生而起落,学生往往占据居民总数的三分之一或一半以上。不错,到了星期一注册的那个早晨,忽然热闹起来,拆除灭音器的汽车在街上呼啸而过,书店中,咖啡馆,学生活动中心,红红绿绿挤满了美国年轻的一代。男孩子穿着各色运动衫,夹克,紧身裤,西部的翘边帽。如果腰间多一管枪,可以随时上电视。据说大城市里的学生衣着,要讲究得多。女娃儿们呢?直头发,或马尾巴,一袭将衣尾拖在短裤外的衬衫,蓝短裤的脚管已撕成了毛边,脚蹬白跑鞋。回过头来是一张张苹果脸,雀斑脸,或者是惹笑脸。这些天真蓬勃的美国学生,都是瘦小老成中国学生课堂上的对手。

等到学生的活动一天天繁多起来,树叶却渐渐稀少。开学后不久,一天下午忽飘起了雪片。那棉花糖似的雪片,静静地落下,又静静地融化。一位中国同学冲出去捧雪花洗面,十多年看不到雪,心中的喜悦可以想见。这阵早雪可没有能积起来。下一天,榆树的叶子却开始落下,先是偶然一两片,不到一个星期,已落下一半,留在树上的都变成金黄色,尤其是校园中的两列榆树,像被十月的阳光所浸渍,有一种醉人的透明与醇美。不久,屋顶,路旁,草地上都堆满了一层榆叶。使我每次上课,多绕了一点圈子,为的是踏踏这些落叶。有时,一阵榆钱洒在头上肩上。一种莫名的快感自心底升起;有时,一阵急促的碎叶声,如一只野兔的逃逸;最后,光洁的树干,只留下一片叶子。在朝阳中,树的肉体是如此圣洁,如此男性化,如此有魅力。当我在绕树两匝之际,常常记起一段诗:现在没有小鸟在树端歌唱。

仅有枯叶一枚残留枝上。

所能目睹的也只此一点。

当我绕树两匝别无所见。在这座五千五百五十五英尺的高原,整个秋天显得格外高爽,每天都是引人神往的艳阳天。这是一个户外季节,幸而我有机会随同学驾车出游,或和教授上山实习,才没有虚度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去罗斯福国家森林看嶙峋的怪石,讨论它们诞生的年代;到熊湖去探望冰河期留下的潭水,踏着想象中黑熊的足印;去落基山国立公园欣赏缀满黄花的草原和步随曲曲折折暗藏海獭坝(Beaver Dam)的溪流;或来两洋的大分水岭,眺望茫茫一片的乡愁和树海。落基山的群峦,有的如笋出,有的若倒悬,有的是胭脂红,有的像切割多棱的绿玉,有的山麓有一片片颤颤的白杨林,有的戴着银色的软帽,迤迤逦逦,十分动人。

当松鼠搬走最后一颗松果,气温突然下降,寒流带来了雪片。这次的雪,沉甸甸地格外繁密。傍晚给车灯照着,一片片不像从天上落下来,倒像从正面扑过来,如一群灯下乱舞的飞蛾,如三月江南的杨花。翌晨,一片浅蓝色的萤光,自远山、近树、檐上、地面,四面包围起来。厚厚的一层,压着红绿的住宅和高低的烟囱,压着一盏盏淡黄朦胧的门灯,就像是圣诞卡中的景色。对于这样完整的一幅初雪,谁会忍心地去踩上第一脚?

此后,融融降降,一直到圣诞的前夕。考完后,我也就离开落基山下的这个小镇。谁想到三年以后,我又有机会去待了一年多,经历那里的春天和夏天。

第二次去时,新年刚过了不久,但一开始就很紧张,很少有余暇的心情去欣赏那里的风景。尤其是最初的一两个月,读书写信想家,几乎占据了整个时间。常常倾听屋檐下水晶的羌笛,吹起我八千里的乡愁。到了三月中旬,雨夹雪雪夹雨的天气忽然停止,草坪透出了绿意,然后是嫩黄的蒲公英和它的花球。榆树上展出了一袭袭的新褶裙,白杨垂着一束束紫色的马尾,各色的郁金香,一朵朵不慌不忙地开出。知更、蓝鸟、画眉,各有它们的秋千和谱子。当我低着头匆匆走过林荫道时,春天常在我顶空落下一串半熟的鸟鸣,似乎故意要引起我心中的共鸣:早春落在我头顶一串椭圆的鸟鸣,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它临风初味的姿态。使我注意到远处的山岭,刚解开了她的裘襟。在那雪水融融的溪边,野草诞生于向阳的一面。一球蒲公英险将我击中,那许是爱蜜丽的戏弄。当然,在这样的春天,神秘、异国的春天,使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位我所喜爱的诗人。

可是落基山的夏天,也是清新可喜的。那时,我的学分快念满了,而论文还未开始。经过了半年的紧张生活,在清静的暑校中,我去旁听英诗,作了一次心灵的散步,大脑的假期。许多亲切的名字和诗句,重新敲打我记忆的琴键,把烦人的数字和图表,暂搁在一边。

夏季使人怀念的,还有那种凉爽的天气。早晚凉风习习,整日不流一滴汗水。这时,草坪密得有些鬈曲,桦树垂下了它长得不能再垂的青丝。家家的自动喷水,在园内开出了一棵棵透明的晶柳。那浙沥之声,具有高度的节奏和音乐性。石腊红、鸢尾花、黄蔷薇,一簇簇地点缀着庭园和街道。它们似乎也在享受这美好而短暂的夏日。这时,山也显得格外葱翠,格外年轻。

是的,落基山下每一个季节都很美,都有韵致,而且变化显明,可是也都很短暂。就看你有没有闲暇及心情去好好欣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