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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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雨季不再来——与三毛相关的一些事

1988年春。

同学沉水将三毛的散文集《梦里花落知多少》介绍给我。

随后他又将尼采和弗洛伊德介绍给我。而我自己,通过学校图书馆认识了荣格和叔本华。三毛就这样走进了少女的梦想,三毛就是一个现实版的可以追求的人生之梦。她的书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大陆的书店里,我像追风的孩子,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尼采们成就了我的思想和人格,三毛则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向世界的窗。

我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为此,我要感谢同学沉水。他算得上是我同学时代的知音,知道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应该用什么书籍来喂养。

那时,琼瑶小说、肖复兴写中学生早恋的小说,正风靡整个校园。我没有丝毫心动,我只要三毛这一个梦,只要尼采这一个精神支柱,就足够了。

1990年,三毛到宜昌,住在平湖大酒店。

从报纸上知道这个消息时,她已离开宜昌。我从北山坡跑到东山大道火车站旁的平湖大酒店,那时的宜昌高档酒店不多,平湖算是一个,绿色的青藤从楼顶一直垂挂下来,城市里难得一见的自然之绿,这应该是三毛所喜欢的酒店风格。

站在酒店对面的报栏里,注视酒店良久,想像她怎么进去,怎么出来,住哪间房。在酒店周边徘徊很久,这是她走过的路,她呼吸过的空气,仿佛她的体温还在。仿佛我伫立的影子,可以跟她存在过的影子相交、重叠,这真是一种近似于虚妄的想像。

后来,一个报社的朋友告诉我,三毛那次来,他的表妹曾参与接待,留有三毛的签名照片,并且还到他表妹家里去过,因为三毛想了解普通宜昌人的生活。后来想,那个被了解的普通宜昌人为什么不是我呢?当她在这个城市停留,当她在离我并远的地方进入梦乡,我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也不知道在离她几公里之遥的地方,有一个为她而狂的普通女孩。

失之交臂的1990年。如果我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会鼓足勇气去见她一面吗?估计仍然只是在她住的酒店外面徘徊,因为那时的我,是一个敏感而又自卑的女孩子。

就想做她那样的人,把自己的一切写出来与热爱自己的人分享,走天下路,交天下友。少女的梦如此美,如此简单。透过她,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我以为我注定属于流浪不定的生活,注定将在浪漫中度过一生。

哪里有注定呢?任何一个人都倔不过时代之手对自己的安排。我没有成为那个“注定的人”。宜昌迅速崛起,高楼林立,身在一隅不到十层的平湖酒店越来越不起眼了,可每次经过,我都会多看它几眼。

1991年1月4日。

那天晴天。落山夕阳,红得像血。在我眼里,它一脸的悲哀。

早晨,上第一节课。在楼梯上,班长几大步跨到了我前面,然后回头望着我。

我望着他,很少跟男生交往,不知道他这么严重地望着我,想说什么。

班长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然后又说,算了,不说了。

那时候的我就这德性,不爱搭理男生。他走进了教室,我跟着走进教室。并不追问他想说什么。

到下午,我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问班长,你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吗?班长还是挺严重地望着我,说,是的。为什么又不告诉我呢?班长说,怕你难过。

善良的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班长。我始终记着这件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三毛迷。

靠节约饭钱我买了她的全集,我人生的第一套藏书。请同学从武汉买了寄到学校。多年前,他将那张发黄的购书清单寄还给了我。记得从学校收发室拿到包裹,一路欣喜若狂,十本书,不厚,都读过了,有的读过好几遍了,可我梦想自己有一整套,这个梦终于实现了。把它们抱在怀里,哭泣的骆驼,梦里的落花,与三毛谈心的人们,她的荷西,她的世界,她的喜怒哀乐,全在我怀中了。

那天,一个人躲在操场上,伏在冰凉的双杠上痛哭失声。你走了吗?太阳快落山了。看着太阳一点点被山影吞没,想三毛也像这西下的冬阳,一点点远离爱她的人,沉进永远的黑暗中。第一次,深感死亡的残酷,青春年少的我,一进还无法明白一个人对死亡的自主选择。

三毛的梦结束了,我的梦怎么办呢?我恨她心太狠,竟不肯陪着我们将梦做下去。

再不敢翻开她的书,在死亡面前,所有的文字都失去了意义。将她的书用报纸一层层包好,锁进了柜子。

疯狂地找所有关于她自杀的资料,想弄清楚,那么让我羡慕的女人,为什么要走上这样的道路,年轻的我只能做这些傻事。一直拿她当大姐姐,甚至同龄的朋友,我忽略了她所经历的人生冷暖,而我,至少还要20年,才能懂得。我们之间,其实有太大的距离,她的心灵,其实离众生遥远,它是那么孤独无助。

再也没有翻开过三毛的书,直到现在。

除了那时写过一篇小文,再也没给她写过一个字,直到现在。

现在,我已接近三毛的年纪和心态,但我没有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和作家。

尽管如此,我仍然可以拿起笔来怀念她,怀念青春。

感谢朋友替我保存了那张购书清单,并将它完璧归赵,那是逝去的青春里,飞出来的一片金色羽毛。

1991年2月28日

朋友雯说,你不给三毛写点什么吗?是应该写点什么了。这篇小文章叫《冬殒》。

二十多天里,只曾与雯说过一句:三毛的离去,对我打击好大。只曾与人辩驳一句:三毛活得并不快活,她太累了,没有读完她的作品,不要乱评价。只曾与人表白过一句:我深爱的,是三毛这个人,我的爱,不必用语言来表达,它们沉淀在心底。

那天,我在文章中说:“抬眼望,沉静的夕阳下不再有你孤单飘零异乡的身影,我心中有许多东西如风蚀残岩在剥落,如秋末残花在飘散,面对这五颜六色冒着生气的现实生活,我有了不敢前行的迷惑,想到我等渺小之人,生又何益。”“我藏了一个秘密在心底,我要去见你!看看你在我眼前的真实生活。如今,不能生逢却已死别,痛何如哉!”“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何时,我才能淡然到不知心的哀痛呢?若你在天有灵,请接受一个平凡女孩这一滴滴为你而流的清泪。”

二十年过去了,我才写第二篇给三毛的文字。也许是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快到它实现的时间了,我一直相信,凡事只要起念,总会有一个结果。最近几年,奇迹不断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让我再次感受到三毛人性之光、自然之韵的润泽,让我对逝去的青春年华,充满了思念。思念那些读她的日子,思念那些从此没有了那个传奇女人、而我仍在前行的岁月。

1991年秋天。

被分到一个乡村中学教书。一直在城市里读书,突然来到闭塞的山区,天天眼中所见,除了山还是山。心情灰暗,感觉自己的梦想之翅断了。如果三毛在我这份工作上,她一定会用满腔的爱心去教这些山里的孩子,她最富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总是同情弱小,她的博爱和善良,在悄悄地教育我。我给孩子们讲三毛的故事,告诉他们世界很大,会做梦才能实现梦,教他们唱《三毛》:“那个叫三毛的女孩,她从远方来,飘飘扬扬的长发,带着淡淡的悲哀……”在孩子们的歌声中,我热泪盈眶。

在孩子们明媚的笑脸中,我渐渐快乐起来。并最终走出大山,一步步接近自己的文学梦。

2005年7月。

内蒙包头市。在屈原国际学术年会上,认识了慧霜。慧霜是一个典雅的知识女性,长发中分,自然地披散着,宽大的深色衣裙,套在她苗条高挑的身材上,舒适、飘逸,与此种动感相对照的,是她的沉静,白净秀气的小脸,总是那么沉静,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华丽的气质自内而外一下子就让人感受到了吸引力。慧霜是台湾学者,她的着装风格让我很自然地一下子想起了三毛,而且是撒哈拉沙漠中的三毛。我走过去问慧霜:你喜欢三毛吗?慧霜很认真地盯着我,头微偏,笑着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也笑着说,看你穿衣服知道的,你这样的衣服三毛一定喜欢。你也喜欢三毛?是啊,我是一个三毛迷。这次慧霜握住了我的手,啊?真的吗?

原本,我是一个不爱主动跟人打招呼的人,是三毛给了这一个认识的契机,她的名字一下子拉近了我和慧霜之间的距离。三毛,这两个字,像解锁的密码,又像接头暗语,在爱她的人之间流传。慧霜去过三毛居住的小岛,她在那里住过十多天。那个遥远的神话般的小岛,从我眼前的她嘴里说出,仿佛近到了眼前。原来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追寻过同一个梦。在慧霜的身上,我看到了活着的三毛的影子,久远的亲近,在心底泛滥。

2006年10月,在湖北的黄冈会议上,再次见到了慧霜,同样风格的衣裙,同样的亲切,那次我们照了好几张合影,并留下了网络联系方式。为了慧霜,我特意申请了一个Skype,她是我的唯一好友,在我心里,这是通向慧霜的路,也是通向三毛的路。无形的网络,在海峡上架起了一座心意流通的桥梁。

2007年1月6日,我收到了慧霜从台湾寄来的书。三毛去世10周年纪念版中的最后一本,《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里面收录了我没看到过的三毛的一些书信和照片。慧霜真是体贴。大陆也出过三毛的私相簿,可惜我没买到。这本书正好补充了我藏书的不足。连同信封,我将这本书放进书柜,和2005年购买的三毛全集放在一起。学生时代买的第一套全集放在女儿的书柜里,也许某一天她会突然去翻看这些书,我希望影响过自己的人,也能影响女儿,为她点燃一个心向世界的梦。

2009年,湖北台湾文化周,慧霜到秭归来了。我没有任何准备,因为不确定能否见到她。他们在秭归停留一晚,当天晚饭,我坚持带他们几个台湾朋友到一个小饭馆去吃秭归的农家饭。饭桌上,慧霜和文玲告诉我,三毛生前最好的朋友陈宪仁先生就在文玲所在的明道大学。她们说,到台湾去吧,可以去见见陈先生,听他给你讲三毛的故事。我嘴上说,好啊。其实心里知道,这是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情。她们都听陈老师讲过三毛的故事,我在心里着实羡慕。三毛去世,外界炒得沸沸扬扬的,她们听到的故事,才是真实的三毛,而我一心希望三毛所写的,全是真实的,我不想自己的偶像沾染俗尘,哪怕一点点。陈先生所知道的,当然是最真实的三毛。

2010年6月17日。

就在今年的端午节文化节期间,我真的见到了陈宪仁先生!

陈先生受海峡两岸屈原文化论坛的邀请,来参加在秭归举办的端午文化节。6月16日端午诗会那天,他和慧霜、文玲他们一样,也在我负责的端午诗会现场。慧霜和文玲参加完诗会即随学者团回宜昌,我得照应诗会的结束工作,根本来不及和她们说话。第二天,论坛在宜昌举办,下午明道大学和三峡大学有一个交流活动,送走诗会的最后一批客人,我匆匆赶到三峡大学。终于能跟慧霜和文玲说说话。

当慧霜和文玲将陈先生介绍给我时,我脑子出现了空白。恍惚,还是恍惚。

多么想一下子回到二十岁,回到追随她的那个时候。二十年啊!我像想不起自己前世今生的傻子,面对陈先生,竟无语。不知道如何提起三毛这两个字。四十岁的我,近二十年再没有读过她的书,是一种刻意的远离。青春的狂热已冷却多年,这是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青春的伤逝。三毛去世那时,陈先生才四十多岁吧,如今,他也是满头华发的老人了。不管陈先生,还是人到中年的我,再提起三毛这个名字,除了感觉岁月的苍凉,时间的无情,还有什么呢?

但爱,是不会忘却的。

我终于说:“对我来说,见到您,就像见到了三毛。”这是我的真心话。后来想,这句话有点不礼貌,不管我如何爱三毛,不管三毛生前跟先生友情多深厚,我这样说都有点不恰当,忽略了先生就在我眼前。午宴安排,我跟陈先生同桌,我们之间坐着一位领导,申请跟领导换了座位,挨先生坐着。仍不知道说什么。小心地感受着一切,生怕这是易碎的梦境。想多看陈先生几眼,又不敢多看,怕自己失礼。我真的很想细细地看一看陈先生,这张脸,是三毛生前喜欢的,感到亲近的,她无缘看到现在的陈先生,我可以帮她多看几眼。不知道说什么,便跟陈先生喝酒,喝着喝着,止不住地流下了泪。不想离座,怕惊动其他的人,这泪,就让它流吧。也许陈先生看到了,也许他感受到了我的内心,生出了一些怜悯,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说如果去了台湾,可以去他家里看三毛的手稿,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三毛留下的这些东西,是她依然活着的一部分,家人将这些交给陈先生整理、保管,这是一份尘世间没有条件的信赖。在我这里,三毛只活在她的书中,我的确很想去看看另外的一部分她,那更真实更生动的。

当陈先生问我:你还缺什么?

我想说,我什么都缺啊。最后只说,我想要一张她的照片,可以吗?先生说,他有很多拍得好的照片,问我喜欢哪一张。到这个时候,再客气就是虚伪了,我说,我要那张在沙漠上的,三毛结着麻花辫,戴着礼帽,穿着牛仔,倚靠在墙上,我最欣赏这张。

我有一本《三毛物语》,封面就是这张照片。当年的我,常将那本书带在身上。

回家后,翻开慧霜送我的书,将陈宪仁先生写的序认真地读了一遍。冷静、智慧、侠义、幽默、有情有爱、到处传播快乐、淡泊生死名利,这是陈先生心中的三毛,这样的三毛,选择了主动离开世界。陈先生说,三毛是非常客气礼貌的一个人,他们一家人待人都非常的客气,非常的好。也是这样非常客气的家人,在大陆的民歌王访台时,像两个剑客一样,随时准备出面用法律武器捍卫亲人的尊严。像这样真实的故事,我多么还想再听一些。

相见如梦,瞬间便风流云散。

2010年7月7日。

因为屈原,我认识了慧霜、文玲、陈宪仁先生;因为三毛,我拥有了一份值得珍惜一生的跨越台湾海峡的友情。

像三毛一样,我珍惜任何一份情缘。我已活到她的年纪,重读她的时间到了,梦想实现的时间也到了,我当在心底重塑一个三毛,一个可以陪我到老的三毛。

雨季不再来,但屈原、我们、三毛、同在时间之河里一起向宇宙深处走去,顺序先后而已。

2010年7月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