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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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次夜骑的林林总总

一抹微弱的灯光,在浓粥一样的夜色中掘进,除了虫鸣,偶尔经过的车辆,我和爱骑黑妹妹消失在夜色里,仿佛并非双腿踏轮前进,更像御风夜行。

经过了一道长堤。长堤下有一排柳,柳下有一条适宜步行的石板小路,平常日子,小城的人晚饭后便携着家人或者呼朋唤友,绕过小城东边的凤凰山,一路散步到这里来,消磨一天的闲暇时光,又兼锻炼了身体。小城很小,能去的地方不多,常常会碰到熟人,于是坐到江边石凳上,小城轶事、国际新闻、家长里短,快活地闲聊一阵子。

长堤围住的,是一个港湾,在港湾的水深处,曾有一个叫茅坪的小镇,它远在秭归县的东端,位居西陵峡两岸,与东边的宜昌县接壤。读高中时,非常羡慕茅坪来的同学,他们坐船沿江东下,居住的地方离我心目中的大城市宜昌很近,他们家添置东西从不来县城,总是去宜昌。那时跑宜昌的客船有三艘,都叫“屈原号”。从茅坪坐船到县城大约四个半小时,到宜昌只要?小时。后来终于考到宜昌去读书,我常选择坐船去上学,尽管从我的老家坐车去宜昌要比坐船近多了。每当船过茅坪,总会睁大眼睛多看这小镇几眼,没想到二十年过去,曾经的小镇睡到了江底,县城迁到了秭归版图的最东端,与新建的茅坪镇一起,成了坝上库首第一镇,和县城一起东迁来此,或许我将终老此地。前几天小镇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电视屏幕上的小镇很漂亮,满眼绿意,此时被放大在眼前,才知道自己原来也生活在图画中。万事皆有因缘,当年看了又看,原来它有这样的未来。

港湾下的生活已被搬到上面,东迁来的老归州人,迁到新镇的老茅坪人,很快适应了新县城的生活,人们在这个港湾里游泳、钓鱼,划船,冬天,很多外地的冬泳者慕名而来,在这里横渡木鱼岛。端午节的时候,堤坡上挤满了天南地北的人,祭屈原、划龙舟,比过春节还热闹。记者们端着长枪短炮,将屈原故里的各样民俗风情拍了下来,不久,从中央台到地方小报,小小的秭归城,小小港湾里的龙舟赛,出现在全国各地,名扬万里。

此时,长堤和港湾一起消融在夜色里,就像不存在了一样,眼前只有一束弱光照着的路面。这条进城的路,是风茅路的延伸。多年前,当它还只具备路的刍形时,我肚子里揣着四个月大的女儿,在这条“路”上走过多遍,为了采访那些“库区交通工程复建”的普通劳动者。曾在一座高程160米的大桥桥拱上来回爬了几趟。参与中央台少儿频道录制节目时,对我来说那个十多米的高空断桥,实在算不了什么,当时我说怕,是为了提升女儿的勇气,而女儿为了给我做榜样,真的答应跟我一起上。其实这高空项目,她在妈妈肚子里就玩过了,想想那座悬在半天云里的大桥,咱们已不是第一回玩高空项目了。为什么要在还没有铺桥面的大拱上爬上爬下呢,因为这座桥能够合龙,实在太不容易了,一是太高,又处在峡口,风大,风也是影响桥拱合龙的重要因素,项目总指挥,现在已退休在家的老黄,曾连续三夜守在桥头,眼都没眨一下,就为了等一个合龙的最佳时机,大桥合龙的那一刻,这大老爷们哭了;而那个年轻的监理,更是日夜守在工地上。这是风茅路上最高最雄伟的大桥,坐在船上,远看那座桥,就像一道挂在天上的彩虹,可能很多人想不明白,那么高的地方,那么长的一座桥,怎么架上去的呢?还有一座桥,建了三次坍了三次,第三次坍后,黄指挥坐在废桥上哭了一场。这条风茅路,不仅有秭归人的泪还有血,一位干部为了救修路的村民献出了生命。已在心中谋划多次,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沿江而上,骑着黑妹妹,一直骑到九畹溪大桥去。春天的长江如碧蓝的彩练,春天的西陵峡满山滴翠,鸟语花香,雄壮的山,浩荡的风,滚滚长江,这是一个怀旧的好地方。

夜和路一起向前,这样的时刻,当下的情绪远了,一些人和事近了。小时候,常常一个人走夜路,去上学、去接收工的母亲、去做一些父母指派的小事情,或去找小伙伴,那是不得不走,路过坟地、树林、恶狗狂叫的屋场,吓得能飞起来,总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脚后。尤其月亮好的夜晚,白天的一切因月光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百步障”的鬼故事听了不下千遍,总是错将那明亮的月光想像成鬼布下的朦胧阵法,自己将自己吓个半死,可越怕越想出去玩,这就是我童年的探险。一个人的夜骑,太过悠然,灯火灿烂的城市就在身后,已很难体验到当年赶夜路的滋味,往事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突突地往外冒个不停。那年,我大约五、六岁吧,父亲背着我走在夜晚的山路上,月亮似乎很小很小,但却特别亮堂,因为害怕,我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脖子,尽量贴在他背上。走着走着,瞌睡来了,为了赶跑我的瞌睡,父亲不停地给我讲故事,记得最清楚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不怯权威的孙悟空让我觉得天上的月亮很令人亲近,而月光下的那些阴影也不显得可怕了,后来看动画版的《西游记》,想起那个走山路回家的夜晚,想起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我对天宫的向往,童年的我想像中的孙猴子,就是动画片中那幅鬼机灵的样子。

应该找更多的时间,让往事冒一冒,让过去与现在对接,相互凝视,打量,让自己的过去修正未来。人一个劲儿的往前奔,会掉魂儿的。哪位哲人说的?停下来,等等你的灵魂。很多时候,人浸淫在无边琐碎里,与现实“和光同尘”,根本找不到北,更不用说找得到魂儿。

路边的房子少了,有人开辟了路边的荒地,种着红薯、花生、大豆。白露已过,虫声仍然嘹亮,它们白天自由地蹦哒,夜晚忘情地歌唱,过着幸福的虫子生活,根本不理会我侵入它们的领地。我的黑妹妹变成了在音乐之河上摇晃的小船,我是这天籁之声的唯一听众,忍不住也跟着它们,高歌了一番。我听不懂它们在唱什么,它们大约也搞不懂这庞然大物为何发出如此难听的声音,咱们各得其乐。

快到江边时,一阵阵的香味直冲过来,是草木与泥土混烧的气味儿,附近一定有人烧了火粪。烧火粪应是一种古老的积肥方式,某个原始人发现他们堆草木灰的地方草木长得特别旺盛,于是认定这烧过的灰烬有某种神力,便在学会种植时,将它掺进了种作物的泥土中,慢慢地,我们的祖先便发明了烧火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似乎还没有商品肥,除了农家肥,还须在野外烧火粪、沤青肥,以满足春秋播种的需要。读小学的前三年,我们每年都要为集体打青积肥,并感到无比光荣。烧火粪是力气活儿,小孩子做不来。后来分田到户了,春天种玉米,秋天种麦子、土豆,我开始帮母亲烧火粪。树林中的杂木、田边地头的野草、地皮,都是烧火粪的原材料,将这些材料拢成一堆,用撮箕端来田里的熟土,将柴草堆一点点盖住,只留一个点火的地方。我最喜欢给火粪堆点火,看滚滚浓烟冲向天空,或在树林中弥漫,特别有成就感,那可是我们辛苦半天弄出来的大动静。烧火粪应该有技巧,土太湿不行,堆得太厚不行,柴草也要放得合适,不然就成了一堆死土,得打开重新上土。火粪要烧“过”,才有肥力,烧得好的火粪堆打开的时候,香醇扑鼻,怀念乡村生活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种浓烈的香味。农家肥和青肥都奇臭无比,唯有火粪,带着干干净净的香,那是泥土发酵后的香韵。去年,在楼顶的花坛里自制了一堆火粪,空间狭小,不能大动干戈,不过也挺有意思,现代化的居住小区飘起了柴草燃烧的香味。风吹在身上,已有了几分凉意,秋天快来了,今年的秋天,还要烧火粪,在我家的平台上,将古老的积肥传统延续下去,顺便缅怀一下远去的童年。

离开主公路,插上一条去江边的小路,穿过一片红薯地就到了长江边,长江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它像一条串珠子的丝线,串起了那么多的城市,串着从古到今的历史和文化,生在这条大江边,是幸运的,可每每坐在江边,独自与它面对,往往生出人生短暂、我生渺小之慨,真不知是恨它还是更爱它。酒家在此修了一座长方形的亭子,顶上盖着茅草,围着亭子栽了一圈篱笆,种着绿色的攀援植物,亭子里的桌椅都撂起来了,看来生意清淡。除了我,就是飘荡的江风,大红灯笼亮通通地照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不知名的花藤开着艳红的花朵,我竟想起聊斋故事来。不知再过一会儿,篱笆墙外的小路上,会不会走来一个端着宵夜和酒壶的美丽女子。县城对外的高速公路和大型港口正在修建中,离这个江边的农家酒店都不远,前临大江背靠青山,酒店的位置不错,相信公路通车、港口营运之日,这里一定会热闹起来。到那时,恐怕不能这样清静地吹江风听虫鸣,作浪漫遐思了。

这人啊,真不知道热闹好还是清静好,一个人吹江风挺惬意的,刚跑过一段长长的夜路,想起那么多的前尘旧事,看到灯光尤其亲切。这么大的亭子,独为我所有,凭栏,虽看不到什么,唯花香和虫鸣作伴,但这些足够了。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偏偏更想念朋友,想与他们分享此时此地此情,想起与他们共度的一些夜晚。某年仲夏,与友人在某江边小镇乘夜色散步,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甜香,原来是路边的小麦熟了,麦子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一般的光芒,同行的美女大呼太美了,纷纷伸出玉手,一人抱得一把小麦归。某年盛夏,新归州、老屈原祠,尽管江水已离山门不远,祠里能拆的东西也都拆走了,老屈原祠的夜晚依然热闹非凡,游客们踏着夜色走进屈原祠,抢着在屈原像前留影。吃完夜饭,我们一伙人叫嚷着步行去屈原祠,听完船工号子,又去祠里宵夜。酒桌就摆在屈原祠坝子里的大柏树下,圆圆的月亮挂在枝头,一位诗人当场感叹:真是酒好、人好、景好、天上的月亮好!不知道屈原祠夜晚还接待游客,不知道大排档什么时候摆进了山门,让屈老夫子天天闻酒香肉臭,因江水涨涨落落,进屈原祠的路时有时无,真有点乱世景象的味道。不过因为跟朋友在一起,心里的那点伤感很快便被朋友的话语和杯中的美酒泡化了。某年春天,某个可与张家界风光媲美的自然风景区,与几个朋友在月夜的山路上散步,回到房间,两两躺在床上继续神聊,说着话,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辜负了东家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床铺。这样的夜晚,还有很多,这江边的夜色,可以用来怀旧,也可以问候朋友啊。于是,拿出电话,开始发短信,将无边的夜色、嚣张的虫鸣和我的心绪通过无线电波一并送给他们。

回程路上,一路高歌,车轮跑得比风还快,很快便骑进了小城的主街道。夜色被满城灯光逼回了天空,小城虽小,却亮得如同滚落在长江边的一颗夜明珠,飞到天上去看看你就知道,夜晚的小城真就这个样子。仿佛去时光遂道旅游了一趟,灯光一打到身上,人又回到了现在的时间,现在的位置。

现在很快就会变成过去,幸好回忆永远都在。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