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唐宋八大家”,总没有“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来得亲切,前者的道德文章太多了,仿佛后者更接近文人的本性。慢慢地,还是喜欢上了八大家中的欧阳修、苏轼。文学家、政治家、史学家、金石家、书法家,欧阳修是一个全才,现在,这样的人已不多见。常常想,这人做着做着官,就把自己做成了全才,那官是怎么当的呢?那些才艺又是如何练成的呢?现代人可怜,能将一件事做得像点样子,就挺有出息了。
作为一代文宗,古文运动的先驱,欧阳修的主要文学成就在散文上,然后才是史、诗、金石学,至于抒写个人情怀的诗馀小词,往往被介绍者一笔带过。欧词曾被清照批为“句读不齐之诗”,而我喜欢欧阳修,却是从他的词开始,其词的确不是最好,然才子的风流倜傥、男儿的率真性情、满腔柔情,令人喜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都是经典好句。我喜欢这个才子,还有一个原因,他曾在宜昌停留了一年多的时间,比起八大家其他几位,来得亲切。宜昌的六一书院、绛雪堂、至喜亭,还能手摸足踵到诗人千年前的遗温。
公元1036年11月16日,历时近半年,沿汴绝淮泛大江,欧阳修带着一家老小终于从汴京到达夷陵。本为主持正义,却从京官被贬为边地小吏,这样的大起大落,任何人也承受不起。屋漏偏遇连阴雨,此时他又中年丧妻,妹妹也青春亡夫,朋友们被贬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令人寒心。世人常说“庐陵事业起夷陵”,这话不假,但说当年夷陵沾了欧阳修多少光,却未必。他在夷陵任职时间太短,说不上造福一方。但短短一年时间却写诗作文一百五十多篇,记录了彼时夷陵的物产、民风民俗、山水之胜,为后人研究宜昌留下了宝贵的资料,仅此,宜昌人应该好好地感谢欧阳公。而欧阳修,更应该感恩当时的夷陵。在他遭受人生第一次打击、困顿失意、徬徨不知所措时,是夷陵这方水土接纳了他、安慰了他、让他找到了奋斗的方向。
从汴京到夷陵的漫漫长途,忧愁悲愤如影随形。他将夷陵之任想像得十分恐怖,可事实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里民风朴野,物产富饶,人们待他如故友。特别是这里的秀美山水“无不可爱”,令他激情勃发,佳作频频。在给朋友的信中欧阳修写道:“老母安康,全家无恙。”、“老母旧不饮酒,到此来,日能饮五七杯!随时甘脆,足能尽欢。”他的心平静了、稳妥了,寻乐趣于山水间,咏诗作文,静心写史,认真作官,并将思考的触角从夷陵这个边僻小城伸向整个大宋,最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座高山。如果欧阳修去的,真的是一个荒凉野蛮的地方,命运将如何?所以,欧阳公得遇夷陵,是夷陵之幸,也是欧阳公之幸。历代学者研究屈原,都说屈原作品开文学先河,衣被后世,乃得三峡山水之助,但凡走过三峡的诗人们,都得到过三峡的恩惠,留下了传世佳作,更何况居于此地的欧阳公呢?
出生于四川绵州,四岁便到了黄海边的泰州,然后又回到西部的随州度过少年时代,欧阳修从一出生便开始了流荡不定的生活,此后为官十几个地方,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真正做到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晚年自号“六一居士”,还可以加上一个“一”——一万里路。可惜至喜亭、六一书院等均已只存地址,更不见门前红梨花,人去楼去,唯留春风浩荡。
在母亲的教育下,欧阳修成为一个自强不息的人,而天赋才情,又使他成为一个不断创新的人。如果没有唐宋古文运动,没有欧阳修等人的千古垂范,中国古代文学将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白话文运动,现代文学将是什么样子?由此想到当代文学,特别是文学令人悲哀的现状,太需要欧阳修这样的领袖人物出现,来一场彻底的革命。古文运动过去一千多年了,白话文运动也快一百年了,在文学渐渐令人失望的今天,“运动”的脚步应该不远了。
人已远去千年,其精神却正是时代所需,这是想起欧阳公,便感觉春风徐来的原因吧。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