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心:从《诗经》到《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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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

王军的《诗心:从〈诗经〉到〈红楼梦〉》一书即将出版,可喜可贺。我有幸拜读了这部书稿,趁此机会说几句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军的这本书可谓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撷英或日选萃,从先秦、两汉、魏晋、隋唐、宋元,下讫明清,择取了引发作者感动于内心的作品。其中当然有选家的眼光在,有选家的用意在,但丝毫未陷入偏执,倒是更真切地传达出了中国文学的神韵。因为作者的“诗心”与中国文学的“道统”,已然圆融无碍,泯然为一。王军对中国古典文学情有独钟,多年来在学习和工作之余,体贴入微,颇得趣味。这种雅兴可以陶冶性情,增进涵养,增添书卷气。这本书作为审美体验的记录,浓缩着作者徜徉在文学愉悦中的感受,它可以让我们跟随作者一道去重温和领略对古典的体认。该书表面看上去不过是对中国古典文学代表性作品的解说,属于古典文学赏析的范畴,但又绝非一般的文学赏析。通常的赏析文字无非是把作品当作解剖的对象,去条分缕析地加以外在的阐释,结果是味道全无。这正是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读这类文字,而更喜欢直奔主题,阅读原典的缘故。王军此书所取的角度全然不同于旁观者的姿态,而是逗留于作品中,因而是一种参与者的角色。这让我想起了海德格尔所谓的“亲在”(Dasein)。正是基于“亲在”立场,海德格尔才特别地推崇“当下上手状态”,而拒绝“现成在手状态”。

读中国的典籍,需要“品”,就像饮茶,需要融进饮者全部的经验去不断地回味。因为中国文化是体认式的,所谓“鸭子饮水,冷暖自知”,它不像西方文化那种认知的方式。“品”就是必须融入读者自身的人生况味,去体验,去反刍,是一种反身性的功夫,是一种相互发明。中国人讲究看戏要“入戏”,不然就难以获得真正的审美体验和陶冶。“入戏”就是要进入情境,进入角色,融进戏曲所营造的情节和剧情中去,达到忘我的境界,这样才成。可以说,融入人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大特点。哪怕是被鲁迅先生称作“文学自觉时代”的魏晋,其作品骨子里也从未离开过人生这个母题。唯有整个人生的纳入,才能成就审美活动,完成欣赏过程。一方面,文学作品激活读者的人生体验;另一方面,读者也必须从人生角度去生成作品的意义世界。就此而言,作品不过是为读者反刍自己的人生提供的某种机缘。王军此书亦重在一个“品”字,“品”得用心去体会、体贴、体认、体味……用哪个词都感觉好像欠那么一丝火候。唯有融入读者自己的人生况味,才能使古人的想法“活起来”。《诗心》一书颇合孟夫子“以意逆志”的读法,深得古人之妙。

在中国文化中,诗必须有所寄托,所谓“诗言志”。中国的文学作品不是一种单纯的审美游戏,相反,它总是有其价值负荷。中国古典文学成就的是“人”,这个“人”当然是大写的“人”,是人格意义上的“人”。因此,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审美愉悦就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快感,也不仅仅是美感,而是有其人生内涵在的。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所谓“思无邪”,就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说到底不过是“诚意正心”罢了。它关乎人生的陶冶、人格的塑造、境界的提升,因而开辟了中国悠久的诗教和乐教的传统。所以,审美不融入人生是绝对不成的。读王军的书稿,不难感受到字里行间洋溢着的禅意。这种禅意不仅是文字的,更是融入人生感悟之后带有的自然而然的效果。于是便有了味道,从而拉开了与一般文字的距离。

中国古典文学本然地带有浓厚的现象学意味。作家丁玲在回顾自己的创作时,曾感慨道:“几十年来自己很后悔,一开始写小说我就走西洋的路。我是受‘五四’的影响而走上文学写作道路的,因此,我开始写的作品是相当欧化的,有很多欧化的句子。三十年代,我发现自己文章的啰唆,怎样才能不啰唆,把人物写出来,而又能吸引读者呢?光靠作者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人物是出不来的,作者叙说得越多,读者反而越烦,而中国古典小说完全用具体的故事来描写人,不要作家讲话。”中国文学作品的策略是让人物、故事自我显现,而非直陈。这种“显现”,就是“现象”。这种中国式的叙事方式,恰恰是原生态意义上的现象学的。从《诗经》到《红楼梦》,其本身就是一种现象学建构。其中,每个作品都是一个全息元,它不仅是一种自足的现象过程,而且构成整个文学史在历时性的展现中完成的整体的缩影。于是,一部文学史就变成了一种有生命的机体,它在时间性的开显中“现象”(动词性的),变成一部历史。如此一来,它便不再是一部狭义的文学史,而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心灵史,一部中国人的人生史,还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存在史。这也恰好是《诗心》一书给予读者的启迪。

王军的文字很安静、很安稳,不急不躁,节奏舒缓而有韵致,闲适中透着意境。这种从容,就像山涧的一泓清泉,静静地流淌,合乎中国古典文学的品性和古人运思的雅趣,两者仿佛有着一种天然的融洽。读着这样的文字,让人觉得犹如读一幅古代山水,抑或一幅仕女图,高古而玄远、静谧而沉潜。这恰好可以对治现代人的“躁”字,身躁、心躁、神躁……从而能够满足今人的心态之所需。它足以引发今人的“思古之幽情”,可以让你从红尘滚滚、局促喧嚷的世界中抽身而出,遁入另一番天地。越现代,就越好古。这看似吊诡得有些不可思议,其实正是历史的辩证法。古人讲的“物极必反”、“两极相通”,就是这个道理。

文学作品的阅读和欣赏,说到底不过是求“会心”而已。作者与读者之间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在此意义上,作品并非完成于作者,而是完成于读者,即完成于读者的参与,完成于读者在阅读中的意义的建构。作品的符号所建构的意义空间是弹性的、开放的、发散的,而非刚性的、封闭的、完成的、收敛的。它只不过是为读者提供了一种“触媒”,借此把读者的审美感悟诱发出来而已。所谓“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有人曾感喟:中国有一流的思想家,但就是没有一部逻辑书;中国有一流的文学家,但就是没有一部文法书。何故?中国文学的审美创造,是无法用“理论”来规范的,它压根儿既不需要,也无可能。《文心雕龙》也好,各式各样的《诗话》也好,包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内,这些中国的“文学理论”,其实都不过是些审美体验的记载,是些欣赏的心得诉诸笔端罢了。这不是中国文化的弱点,倒是其长处。王军的文字没有斧凿气,没有牵强,而是融会贯通,不露痕迹,不动声色,却把所有情愫都不期然而然地展现了出来,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这说明作者是用心去体验的,也表明作者在表达上的成熟。读王军的文字,让我想起了读叶嘉莹先生诗词解说的感受。《诗心》一书无疑是一种意义的重构,是一种再创作,然而却分明又是一种不断地回到源头的复归。读者只有在实际的阅读中,方能领略其中的味道和意蕴。多言无益,就此打住。是为序。

何中华

2013年10月11日于山东大学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