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中指出:
话剧,戏剧性的基本要素正在于这个“话”字。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把话剧看作是“语言”的艺术。但对于这种说话,必须加以补充,人们对于剧本中的台词,有各种各样的要求,诸如要“有生活气息”、要“性格化”等等。这些要求都是对头的,可以,首要的,基本的要求,应该是要有“动作性”,使“话”具有戏剧性的根本问题就在于此。
尽管谭先生从不同角度兜兜转转地补充说明,但明确了一个事实——“把话剧看做是‘语言’的艺术”,这无疑是洪深“对话”艺术确立后戏剧思维的延续。之后,为数众多的戏剧家分别从戏剧语言的角度强调了“对话,是戏剧的生命,戏剧是语言的艺术”这一类观点。作为一种更倾向文学、诗歌的传统戏剧观念“剧”甚至“剧本”而言,的确,语言是戏剧的全部生命,这几乎成为中国戏剧界的定律。但是我们稍微限定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个命题的狭隘与偏颇。
20世纪20年代始,新剧编导发展的同时,带来了人们对剧本的依赖与重视。与各种戏剧活动相辉映的是20年代活跃的戏剧文学创作。戏剧家们在戏剧实践中充分认识到剧本文学对于戏剧艺术的重要性。欧阳予倩指出:“剧本文学为中国从来所无,故须为根本的创设。”陈大悲强调:“剧场中的生命之源就是剧本,没有剧本就没有舞台,没有戏剧。”他认为“要讨论剧场中的建设问题,第一问题是编剧”。洪深也曾经指出:“如果戏剧艺术应有‘中心,的话,’剧本中心论是一个比较妥当的说法;换言之,戏剧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是剧作者(对于他在本剧中所记录描写的某些人事)的哲学、见解、态度和主张。”“导演者的义务,是指挥一切工作,以充分实现剧本的要求。”剧本及其创作起着主导作用,戏剧艺术便演变为剧本文学的艺术。中国话剧史几乎就是剧作家和戏剧文学的历史,曹禺、田汉、郭沫若、老舍、夏衍及描述了一代代人历史、情感、命运的《雷雨》、《获虎之夜》、《屈原》、《茶馆》、《上海屋檐下》,首先是作为文学家,其剧本经典而被广为传诵,然后才是戏剧艺术。戏剧所不可或缺的元素——导演、表演、舞美设计与之相比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中国现代话剧以剧本为中心,剧本乃是一剧之本,剧作家在剧本创作中关注现实人生。以“剧本为中心”体现的是文学意义上狭义的戏剧内涵,即“剧本”,中国话剧便无形中等同于一种语言的艺术,一种文学式样。因此,它显著强调的是文学意义上的特征,而戏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的其他艺术特征,反而被无意中忽略了。这是由戏剧家本身的艺术视野和社会现实需要所限定的。中国古典戏曲是一种高度程式化的舞台表演形式,无“剧本”可言,而“五四”频频上演的幕表制文明戏,更是吃透了没剧本的苦。因此中国现代话剧的开创,首先,在形式上,必须跳出古典戏曲和文明戏的一套条条框框。
幕表戏的艺术,全是偶然的事。十有九次,是没有把握的。——剧本,遵守剧本,研究剧本,努力编写好的剧本。——剧本是戏剧的生命!没有剧本,其余什么艺术,主义,什么与人生的关系。一切都不必谈了。爱美剧与文明戏根本的不同,就是爱美剧尊重剧本,文明戏没有剧本,人们记住了这一点,就可以晓得其艺术上成绩甚大的区别,乃是当然之事了。
而“导演、剧本中心论”自然也是区别于古典戏曲和幕表戏的显著特征,或是另一开拓方向。尽管以洪深、张彭春等为代表的导演、戏剧家身体力行,创作出一定水平的作品。然而,他们的编排、导演,只局限于戏剧排演是否恰当,演员是否忠实于剧本;在舞台艺术创新、戏剧表达手段上难有出彩之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导演只不过是一辅助手段,即辅助演员如何表现、解释剧本,而并非是“再创作”意义上的诠释剧本。因此,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话剧,实质上还是“语言的艺术”。
西方传统中,亚里士多德把语言作为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黑格尔认为,对于戏剧而言,“语言才是唯一适宜展示精神的媒介”,“起自由统治作用中心点还是诗的语言(台词)”。然而到了20世纪,这种说法作为一种“传统”遭到了越来越强烈的质疑。19世纪末20世纪初,各种剧场艺术流派迭起。安托南·阿尔托提出“残酷戏剧”这一概念来与“戏剧语言”相对立,认为“戏剧应以能在舞台上出现的东西为范畴,独立于剧本之外”,不是靠文学语言,而是通过“动作、声音、颜色、造型等等的表达潜力来构成”。它要求通过演员肢体的动作、舞台上布景灯光的视觉形象、声响的听觉效果直接冲击观众的感官,猛烈地袭击观众,要求演出要想瘟疫一样具有毁灭性力量,来引起观众肉体上、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剧变。单一的写实思维下的单一的戏剧表达手段,束缚了人们的创作思维,也无法满足新形势下观众的审美要求。因此,便有了戏剧家要求突破传统,寻求表达创新的艰难探索阶段。无论是激烈反叛或是亦步亦趋的温和改革,仍固执传达了戏剧艺术自我生长的诉求。正如牟森所说,“戏剧有很多的可能性”。在先锋艺术家寻找各种手段触及中国戏剧本质的路上,其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不能忽视:探索者高行健在20世纪80年代末,提出了“完全的戏剧”的概念,主张将歌舞、傀儡、武术、哑剧、朗诵、吟唱等多种艺术形式熔为一炉,打破戏剧语言一统天下的局面。高行健想呈现的是这样一种完全迥异的戏剧形式:既不抛弃语言又非忽视舞台艺术,而是一种完美融合了各种艺术表达形式和技艺的、不可被别样艺术所替代的艺术。其实,这何尝不是人类戏剧最原始却被忽略的最完美的艺术形态——音乐、舞蹈、诗歌、武术、特技、舞美技术的混合体。可以讲,这样的思路是对20年代余上沅“国剧运动”筑建的中国古今同梦“完美戏剧”理论的具体化、深入化。无论此路是否行得通,其探索的本身即是“戏剧”内涵丰富多彩的诠释。
从“话剧”定名到30年代焦菊隐等戏剧家对戏剧语言的重视强调,发展到90年代先锋戏剧家对戏剧语言的漠视甚至抛弃,这一历程恰恰清晰展示了西方戏剧历经的重视语言——反叛语言的思潮痕迹。中国现代戏剧的生长无可避免地再次碰触暗礁。因为1928年话剧主流模式的确立,便束缚了戏剧无限性生成的可能。
风雨百年,中国戏剧在飘摇不定的政治风潮中徘徊。自20世纪20年代末,乃至以后的几十年,“写实话剧”被当之无愧地等同于“戏剧”,作为中国最主流的、最核心的戏剧形式存在于舞台。这在一个正常的、百花竞放的艺术王国中是不可思议的,亦是不正常的。
中国写实话剧,强调真实地模拟人生、演员体验角色,而观众则参与其中,从中感受刺激,得到启发。戏与人生相混淆。较之现代诗歌、小说、散文等文学类型,话剧根本要素之对白与动作,最容易与革命时代的热情与本能共鸣,成为宣传人生、教育民众、推动革命的工具。中国话剧自一诞生,便被赋予这一使命;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戏剧界新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西方戏剧思潮落潮后,“话剧”进一步加以限定,可以模糊地将其等同于西方式写实剧;抗战时期“顺势而生”的“国防戏剧”,更是强悍地再次证明写实话剧“宣传人生,启发民智”的工具之用;三四十年代解放区“易卜生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确立,更是将这种“写实”主义发挥到极致。
“话剧”一“写实剧”一“戏剧”,中国现代“戏剧”概念的变迁便是在这样不为人觉察的状态下逐渐完成。“话剧”亦在批评语境的意义上最终成为主流文学史上中国“戏剧”的唯一代名词!当然,话剧这种被强加的功用性特征于戏剧艺术本身而言,展现的不仅是简单的“艺术”与“政治”之争,更提醒我们注意“戏剧”概念本身衍变、移挪背后引发的问题。
首先,20年代定型的话剧,作为一种文学性意义上的“语言的艺术”,以人物对话与人物动作,搬演人生的故事。在戏剧本体性上,无形中挤压了其他戏剧类型的生长空间。健康而生机勃勃的艺术王国,本身有一种文化自我否定、自我更新的能力。当一种艺术样式走到极端,文化机体便自我否定,自我批判。20世纪五六十年代黄佐临等知识分子对布莱希特打破“第四堵墙”戏剧观的重新重视,正是试图打破僵化戏剧观的一种尝试。布莱希特倡导“叙事性戏剧”,不是“扮演”,而是“叙述”,通过种种暗示、提示、叙述来阐明一种观念、一个道理,让观众保持“间离效果”后得以思考。但是紧接而来的残酷政治文化环境迫使新的戏剧观夭折。“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思想政治文化解禁的同时,西方各种观念、思潮大量涌人国门,无论是新时期黄佐临“写意戏剧”、高行健“完全戏剧”的探索;还是孟京辉、林兆华等人对实验剧、先锋剧的追求,都是在一种反叛状态下对中国传统以“对话”为生命的写实剧的冲击。与传统理论把戏剧主要看做文学、诗不同,这一类的后现代戏剧强调的是非文学性特征。戏剧更多是演出艺术,偏重到舞台演剧中去探寻戏剧的本质。语言不再是剧场交流的主要方式,形体、影像、装置、音乐、舞蹈等被作为赋予意义的重要手段。而与这种强调演剧的感性直接相关的,是牟森、孟京辉他们不重视文字语言或废弃文字语言,而借鉴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训练方法,寻求戏剧与视觉艺术、听觉艺术、装置艺术等的相通。因此,舞台上呈现的已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以“对话”为表现手段的演剧。反而是对“越界”——“越过各种艺术门类的界限”舞台特色的追求。当然,以西方后现代主义为思想理论支撑的中国先锋戏剧的探索,其断然否定戏剧的文学性特征,偏好在舞台艺术中探寻戏剧本质的同时,也引发了种种忧虑:与先锋戏剧过分追求标新立异,流于表面化、标语化相伴的,是人文精神与独特生命体验的严重丧失,抹杀了艺术寻求精神共鸣的本意。细心考察,20世纪90年代至今,各种先锋探索剧固然众声喧哗,然而我们的目光却追寻不到如20世纪初激荡人心、滋养了一代代人精神的《雷雨》、《北京人》、《茶馆》等舞台经典的身影。戏剧作为一种人类艺术,与雕塑、绘画、音乐一样,无论如何从“旧我”中创新,如何强调非文学性特征,其根本基点在于储存足够强大的感动人生的力量和魅力。中国现代戏剧在不断地探索摸爬中获取新的力量,源于戏剧本体发展的要求。然而,如何在创造、展示、实验的激情和冲动中,寻找“偏激”与“恰当”的临界点上的平衡?我们“戏剧的创造者”和戏剧的爱好学习者,在纷纷攘攘的后现代戏剧思潮中能否找到真正意义上的“根”——戏剧之为戏剧的那些元素,那些主要构成,那些形与神的艺术约定力,值得我们思考。
其次,在主流文学史的叙述中,“话剧”变成了现代中国戏剧的核心形式,以至于今天,造成中国戏剧艺术学科编制上子母概念的混淆不清。问题在于,历经百年,究竟是这样的混乱无关痛痒,还是我们冷漠后的顺应?同样值得深思。
今天,对“戏剧”、“话剧”这两个纠缠了近百年的相关概念的梳理,目的不是追究近百年来中国戏剧艺术历程的种种偏颇。中西方戏剧历史和实践一直证明:戏剧观念不断更新变化,“戏剧”内涵自然随之扩大丰富。我们难以为“戏剧”做一个明确界定——尽管这并不重要。我们仅希望借此梳理,作为一个契机,一个窗口,一个提醒,使现代戏剧学与现代戏剧获得一个反省自身的视角,来审视它自己的合理、合法性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历史建构上的,比如,“话剧”是否一定要包含叙事性因素?我们应如何把握戏剧文学性与非文学性特征间的区别?如何在强调戏剧非文学性特征中寻找戏剧之所以为戏剧的特质等等,从而重获自我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