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目送着拓跋连城绝尘而去,只听见身后林晚照低声道:“党项人的确豪爽,不过有些不谙礼仪,我看他对你目不转睛,似是不安好心。”
含光笑了:“依照他们这直来直去的性情,不安好心方才直接就动手抢人了,还用得着用一条狗来骗我前去么?”
林晚照有些尴尬,揉揉鼻子道:“你生的美貌,还是小心为好。”
含光忍不住笑着调侃:“这世上的男人并非都是好色之徒,还有你这样的君子,宁死不肯娶我。”
林晚照登时脸色通红。
含光叹了口气,眺望着远处的草原,轻声道:“我打算在饮马湾长住,这里既有汉人,又非梁商国境,万里空旷,无拘无束。”
这片草原位于梁商边界之外,居住着党项人的八大部落,其中拓跋部落最为强盛。再望西北而去,还有回鹘,女真等部。许多部落里都有汉人,一开始是从中原迁来做生意,后来慢慢繁衍生息,便融入了这些部落之中。
旧日种种,让含光只想寻一个天地辽阔之处,抚平心中伤痕,此处,正合了她心中所想,所以她来到饮马湾,便买下了一个汉人的小院,打算长居。说是小院,不外是两间土坯房,外围着一圈木篱笆而已。
林晚照应道:“住在这里散散心也好。”
含光虽然从不提及旧事,但他知道她心里的伤有多深,怕是要用这一生一世的时间,才能慢慢愈合。
含光叹道:“我寻到了落脚之处,你也该回家乡去了。”
“我救了你的命,一路上又照顾你,你应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的报答我才是。”林晚照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佯作气愤,立刻露出不悦之色。
含光苦笑:“我是怕你受不了这里的荒凉苦寒,况且,我这身份,也怕有朝一日连累了你。”
林晚照正色道:“淑妃早已被江承影一箭射杀在城墙之上。如今的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梁人,是饮马湾的一个的汉人而已。”
含光略一思忖,道:“这一路,多亏你悉心照顾,既然你也想留在这里,不如我们结为兄妹,免得别人闲话。”
林晚照怔了一下,唇边笑容略有点牵强:“也好。”
含光抱拳一笑:“大哥。”
林晚照被动地回了一笑,夕阳余晖照得他温文尔雅,身后是风中微动的离离野草,天地之大,面前也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份感觉,陡然让含光想起了承影,他还好么?
一路北上,两人都刻意从乡镇集市上走,京城的事情,两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去打听,那一场宫变究竟谁王谁寇,在两人心里是个谜。虽然她不去过问,但心里还是有牵挂,只是牵挂的人,不再是他,也不再是父亲,唯有承影而已。
两人便在饮马湾住了下来。含光在路上变卖了身上的几件首饰,小有积蓄,便买了十几只羊,两匹马,和当地人学着放牧。林晚照打算重操旧业做大夫。
含光本想去找拓跋连城要一只藏獒用于放牧,不想去附近牧民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是拓跋部落首领,人称苍狼王。得知他的身份,她便打消了去找他要藏獒的念头。
草原的清晨格外的冷,含光披着一条大披肩,抱着胳膊,缓缓走上山坡,风毫无禁忌的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她的披肩被风卷着,紧紧贴在肩头。
她揉了揉脸颊,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强悍的走在凌厉的旷野寒风中,她有时会想,人就像是原野上的草籽,被狂风卷着,身不由己,落根在那里,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但眼下岁月平实,繁华散尽,正应了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份安宁淡泊,恰是她眼下所求。
“含光!”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含光扭头,看见几匹马驰骋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人,仿佛是拓跋连城。
含光没想到今日会再次碰见他。倏忽之间,骏马已经到了跟前,拓跋连城一个翻身跃下马,手里抱着一团毛毯,往含光面前一送。
“喏,送你的,你怎么不去找我?”
含光这才发现,毛毯里裹着一只狗。
拓跋连城俊眉星目,笑容爽朗:“这是初生不久的小獒犬,你好生喂养,忠心勇猛堪比雪豹。”
含光忙连声道谢,心里十分讶异他竟然如此信守诺言。
拓跋连城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不远处含光的住处,问道:“你住在那里?”
含光点头,“我和哥哥同住,他是杏林高手,苍狼王日后若有所需,只管派人来叫我们。”
“什么是杏林高手?”拓跋连城虽然听得懂汉话,也会说上几句常用的话语,杏林高手却是不懂其意。
含光笑道:“就是医术高明的大夫。”
拓跋连城喜道:“太好了。我那日可是小瞧他了,不会得罪他吧?”
“不会,我哥哥心胸开阔。”
“后日族中有盛宴,我请你们去做客。”
含光不及推辞,拓跋连城已经朗笑着上了马,手里马鞭一扬,对含光笑了笑,便纵马离去。
过了几日,拓跋连城果然谴人前来邀请含光与林晚照前去参加族中盛宴。
林晚照颇有些忐忑,含光宽慰他道:“不用担心,他虽是部落首领,却没什么架子,不同我们汉人皇帝,我们既然决定在此长居,也不能离群索居,能有他关照,对你行医也有好处。”
林晚照点了点头,便和含光骑着马,跟着来人一起到了拓跋连城的驻地。
此刻夜色已起,歌乐声中欢声笑语不绝,场中燃起数丛篝火,烤着乳羔,香气四溢。火光之中,众人衣饰亮丽,秋夜的寒风吹在身上,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出惧寒之色,笑容依旧爽朗。
为首的宴席上坐着拓跋连城,旁边一席坐着三位男子,身穿汉人衣裳,显然不是拓跋部落之人。
拓跋连城见到含光,扬起胳臂笑着招手。
侍者领着含光与林晚照坐在拓跋连城近旁,座位和那三位男子正对。
含光发现,这三人衣着不凡,神情举止皆像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林晚照无意间扫了一眼,突然心里一跳,但又不敢确定。
这时,拓跋连城对着为首一位男子举杯祝酒:“许大人随意尽兴。”而后,又扭头对着含光和林晚照含笑举杯。
林晚照不再怀疑,趁着举杯掩袖饮酒之际,对含光低声道:“对面那人,是梁国许志昂。”
含光手中的酒杯一颤,难以置信的望着林晚照。
林晚照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含光心里顿时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许志昂怎么会在这里?顷刻间,她有股冲动,很想去问一问许志昂当年之事,霄练如何成为他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新月升起,众人在火旁跳起舞来,女子并不避嫌,大大方方和男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不似汉人女子那般养在深闺,恪守礼仪。
林晚照和含光都未见过这般幕天席地载歌载舞的场景,深秋的寒气似乎被这份热烈驱散。忽然间,眼前红光一闪,一位姑娘站在林晚照面前,伸出手来,笑眯眯的望着他。
林晚照唬了一跳,被一口马奶酒呛住,连咳了几声。慌慌张张的看着含光,露出求救之意。
“这是邀你跳舞。”
“我,我不会。”
含光笑道:“人家一教,你便会了。”
林晚照见她见死不救,只好咬牙硬着头皮起身。
姑娘大方的对着他翩翩起舞,林晚照手足无措,全然失了平素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风度。
含光哑然失笑,突然,眼前伸出一双骨节强健的大手。她怔了一下,抬眼迎上拓跋连城的炯炯双目,含光不由也慌了神,忙道:“我,我也不会。”
拓跋连城笑着扯起她,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人群之中。
含光虽未学过舞蹈,但常年习武,身姿灵动,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韵味。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月色之下,恍若白衫。受伤后的这一年,她消瘦了许多,挥袖转身之际,轻灵得似要乘风而去。
拓跋连城满目惊异爱怜,赞道:“含光,你真像天山上的雪莲。”
含光顿时有点不自在起来,依稀觉察出他的目光里灼热的情感,语气中带着倾慕的味道。
拓跋连城望着她,笑容真挚诚恳:“你愿意嫁给我么?”
含光心里砰地一声,登时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怔立在场中,身边是载歌载舞的人群,笑声仿佛一下子远了,散开了,耳边回响着拓跋连城的那句话,如同做梦。
“你不过见我第三面而已。”
拓跋连城朗笑:“要见很多面才能喜欢一个人吗?那就不叫喜欢了。”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语,依稀又像是很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拓跋连城紧接着又问:“你愿意吗?”
含光回过神来,心中一窒,“我已经嫁过人了。”
“那你丈夫呢?”
含光心里一刺,她避而不答,望着宴席上的许志昂,问道:“座上的那位大人,是梁国人吗?”
“是。你认识?”
“我不认识,听大哥说,他叫许志昂?”
“正是。”
“苍狼王方便告知,他来此所为何事么?”
“他来和我做买卖。”
“他不是梁国的朝廷命官吗,怎么会做买卖?”
拓跋连城笑道:“梁国皇帝想与我定个契约,三年之内卖给他一万匹党项马。”
含光心里一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