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如在梦中,身下起伏不定,像是在水中漂浮,不紧不慢的颠簸中,肩头一阵阵的刺疼,终于将她从恍惚中痛醒。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辆马车中,面前是一张清秀的面孔,满目关切焦虑,还带着一丝惊喜,“你终于醒了。”
含光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更没想到,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林晚照!
霍宸松开手的那一刻,她已经绝了生念,所以承影那一箭,她竟是心存感激,不闪不避。
当时只是觉得身子重重的往后一倾,然后就失去了知觉,莫非,是承影的那一箭救了自己?没有掉下城墙?
林晚照端起一把用厚厚棉布包着的小铜壶,壶嘴送到含光嘴边,轻声道:“水是温的,你喝一点。”
含光喝了几口水,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嗓音干哑暗沉,听上去沧桑疲惫,让人不忍卒闻。
林晚照道:“说来话长。那日康王谋反,太医院紧挨着永安门,院使和众位太医未来得及离开便被困在太医院里。我等虽然惶然,但也知性命无忧,所以倒不是很怕。午后,江大人突然派人来寻我,我还以为那里得罪了他,要来取我的性命,不想却是去救你。当时见到你,我真是吓了一跳,长箭透肩而过,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江大人将你交给我,便匆匆离去,当时宫里混乱一团,康王率人攻进了永安门,宫里宫外血流成河,我和江大人的两个手下将你带出了皇宫。”
“现在是在那里?”
“你已经昏迷了四日,前头应该就是木樨镇了。”
木樨镇......含光心里默念,突然想起护送霍宸回京的途中,曾经过这里,当下一震,“你把我带出了京城?”
林晚照点了点头:“是。我带你出了京城。”
“是承影交代的么?”
“也是,也不是。他当时给了一个出城的腰牌,让他手下的两个人护送你我出城去闲云寺。在城门处混乱之中,我刻意甩开了那两人,带你离开了。”
含光一怔:“为何?”
林晚照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虎头山。你穿着一条胭脂红的裙子,比天上的火烧云都要绚烂明丽。我想,这世上没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子,会让人过目不忘。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眼神,表情,笑声。后来,在宫里,你再也没那样笑过,一日比一日的沉稳,不再是你。”
含光被他一席话勾得心里一酸,喃喃道:“人总是会变,或者不得不变。皇宫不是虎头山,所以我不再是那时的虞含光。”
“我想,你还是愿意做回原来的自己,所以我自作主张带你离开,如果你想回去,我现在便送你回闲云寺。”
含光对林晚照展颜一笑,感喟道:“谢谢你。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救了我的人会是你,更没想到,懂得我的人,也是你。真是人生处处都有意外。”
“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含光心里感慨万分,但想起那个人,想起父亲,承影,终归还是放不下,问道:“京城的情势如何,你知道么?”
林晚照不屑道:“管他呢,不外乎是你死我活。反正我们是活着逃出来了。”
含光第一次见他如此粗鲁的说话,忍不住笑出声来,牵动肩头的伤,痛得笑容僵在了唇角。
“你怎样?别动。”
“还好,乐极生悲。”
两人相视而笑,含光只觉得身心都仿佛重新活过了一次,竟是从没有过的轻松,脱胎换骨一般。
以背叛、欺骗、利用、遗弃换来此刻的重生和自由,代价巨大,伤痕累累,但含光仍旧觉得值得,庆幸之余,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林晚照踌躇了片刻,低声道:“我曾对你做过一件错事,所以现在想要弥补。”
“什么错事?当日在虎头山宁死不肯娶我是么?”
林晚照低头不语,不否认也不承认,含光便不再追问。
过往种种已是前尘旧梦,那个人,不过是前生中的一场沉沦,所有的痛,都是修炼,行至水穷,方有云起。
半年之后
秋日,苍茫的原野一望无尽。兀鹰远远飞来,从一片片薄云中穿过,扇动羽翼忽高忽低的盘旋。远处的山脉连绵跌宕,深郁的苍青色像是铁腕挥毫的一笔浓抹,墨色逶迤融至云际。
林晚照兴奋的四处顾盼,“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草原,这可比京城的猎场气派多了!”
含光笑了笑,心里颇有点无奈,伤好之后,她便打算和林晚照各奔东西,林晚照却一直不肯离去,说是单身一人行走江湖怕被谋财害命,或是劫色。当年虎头山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含光若是再提,他便跳将起来,指责含光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对救命恩人弃如敝履,不管不顾......
于是,含光万般无奈便带了他这个大包袱,一路北上。
“咱们走远点,去看看党项人的房子。听说和我们汉人的房子不大一样。”
含光点点头,从京城一路颠簸跋涉,越北上越荒凉,乍一见到这样的草原,心情豁然开阔起来。
离离野草及到小腿,行走间,有些草叶和草梗调皮的钻到裤脚里,微微刺痒。她弯下腰提起裙子,想将裤脚包到棉袜里。
突然,林晚照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声音有些变调,“那是狗还是狼?”
她连忙直起身子,数十步开外的草丛中,半隐着一只“狗”,前倾的身子如箭在弦上,一副随时准备扑杀的架势。
“你见过那样的狗么?”含光心里一跳,却很快镇定,低声道:“你背靠着我,防止有狼从背后突袭。”
林晚照心里一阵恶寒,抖着腿挪动了两步紧紧背靠着含光,心里开始狂跳。
含光从腰间抽出匕首撰在手里。
那头狼,坐在草丛中静静的盯着她,眼神凶恶萧杀却纹丝不动。不知道是在蓄势待发,还是在等待同伴前来一起出击。
旷野无垠,风从草尖上掠过,清冽寒冷,隐有低啸,将周遭的空气逼出一股摄人心魄的萧杀之意,像是一只无形的大网,将两人笼罩着,压迫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们跑吧?”
“你跑的过它么?”
“那怎么办,等死?”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人一骑一狗出现在含光的视野中。
日暮时分,旷野上的夕阳快要接近地平线,万里空旷,一轮通红的落日浑圆硕大,绮丽壮阔,似要夺尽天地间的所有神采。那男子纵马而来,衣衫翩飞,仿佛披着霞光。
对林晚照来说,此刻骤然出现的男子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救星!他立刻放开嗓子狂喊救命。
草丛里的狼站了起来,狭长的眼眸里冷光寒烈。
男子放马近前,猛地一勒缰绳,喝了一声:“将军,上!”
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从马腿后窜出,呼的一声掠过含光的身边,冲着草丛扑了过去。狼转身不战而逃,箭一般的遁去。
这只狗,长的异常凶猛,吊眼狼睛,毛长丰厚,牙齿锋利的像是匕首。明明体型健硕高大,行动起来却迅猛矫捷。
含光转过身子看着狗的主人。
马上是一位年轻的党项男子,英武俊朗,衣着不凡,腰间佩着一柄弯刀,装饰华美富贵,刀把上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光彩熠熠,价值不菲。
“多谢!”含光冲着马上的男子拱手道谢。
林晚照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喊救命的声音,委实有点太大了,声嘶力竭的好没风度。
马上的男子,英俊的面容挂着善意的笑,打量着他们,“哦,你们是汉人吧?”
“是。”
“你们走运,遇见的那是一头吃饱了的狼,你看它毛色多光亮,要是饿狼,早就扑上来了。哦,那么水灵灵的小姑娘,一定很好吃。”
他的目光越过林晚照,明目张胆的打量着含光,眼睛亮晶晶的闪动着毫不掩饰的惊艳。
含光并不扭捏,大方的对他笑了笑。。
男子赞道:“小姑娘,你好有胆色,居然自己面对狼,让这个男人躲在你背后。”
林晚照登时脸红如霞。
含光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保护他的。”
“小姑娘”这个词,像是一个银钩,突然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一抹隐痛。
男子收敛了笑容,慎重的摇了摇头,对林晚照正色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保护的,你懂么?”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狂放的大男子气和傲气,听着却不让人反感。
含光见林晚照脸红尴尬,就错开话题指着那只大狗问道:“这是什么狗?好威猛!”
男子从马上弯下身子,拍了怕大狗的脑袋,笑道:“这是藏獒,牧民都少不了的。”
含光羡慕的哦了一声,以后就要在这里安家,若是能有一条这样的藏獒,就太威风了。
男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挑起眉梢笑问,“怎么,你想要么?我叫拓跋连城,住在西北边的拓跋部落,过几天你来找我,我送你一只。”
“真的?”
拓跋连城正色道:“当然是真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怎么会骗你呢?”
他坦然大方的赞美,仿佛说的是天空的云霞,山顶的雪莲,再自然诚挚不过,不带一丝的恭维和虚伪,让人听着,一点也不感觉到轻浮。汉人男子几乎从不这样当面夸一个女子,只喜欢在心里九曲回肠。
含光极是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就像这里的旷野。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含光笑了笑:“我叫含光,不是小姑娘。”
“我叫拓跋连城,别忘了来找我。”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飞奔而去,身后落日熔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