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傲气,霸气,匪气,智慧。
梅淑看见父亲穿过候车厅出了车站,一路遗落着背影,世上最爱自己的男人,便是父亲了。
那么,颜鸽飞呢?
他的爱抵得上父亲的爱吗?
刺目的牡丹红大巴小心地退出停车位,慢慢驶出出站口,梅父站在车站对面大巴必经的路口,眯缝着苍老的眼睛目送这辆载着他心爱的女儿的车开往城外环。
梅淑看见父亲从裤口袋抖擞抖擞掏东西,以为是找烟盒或者打火机。
待片刻后,梅淑又望去,赵安莲和马四海和消瘦的父亲站在一起,父亲拿着一块蓝格小方手巾在鼻子上擦,一朵黯然伤神的山兰花一样。
日后这一幕永久地生长在了梅淑的心壁上,恐怕至死方落。
梅父自从那天起就戒了烟,他依赖了大半辈子的“亲密老友”。
梅淑之后在部队招待所回想这一段,每个人都是艰难的选择。父亲母亲,姐姐梅瑰,颜鸽飞,与她自己。
选择的思考,是人生中最头疼的思考,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再难便也是要选择的。
在梅淑任凭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遗憾的,都是难以原谅自己的,都是生命的痛点,造成了就成了一辈子都难药得好的死穴。
有时候,一个人的选择,不是一个人独自的事,往往殃及一大串的至亲至故,却也是要一个人去做出决定的。
车再直直行的远一些,上了小城漳河上游水库岸边连续的曲形的路上。
喷白的山石在斜坡上嵌着醒目的“宁绕百丈远,不冒一步险”十个红字。
车速度慢下来,梅淑穿过水库上升起的蓝白的雾气,雾中铺着一条金银海阔的大道。
父亲就若隐若现的站在大道尽头的白台阶上,一个弯晃一下,梅淑就趴在窗玻璃上扭着脖子等着下一个弯。
一直到,弯没了,看不见了父亲的身影。
梅淑才收起酸胀的眼睛,梅淑在心里怨恨着自己的这不孝。
谨记保重身体,最隐痛的山兰花一样的男人,世上最疼自己的老男人。
母亲,姐姐,原谅,原谅。女儿该死,小姊妹该死。梅淑念咒一样地在心里痛骂着恨着自己。
一去千里,心却牵绊在这风溜溜的静谧矜持的小城,祥璃香桃花香核桃香谷穗香榆钱树香花椒香的村子,那爱那恨那难以启齿的往事,桩桩件件草苗一样钻出来。
梅淑想,天长地久的,原是恨,那爱恨大约是一对连体的孪生姊妹,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车越走越远,梅淑的心惶惶的难过,离开终究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世上如有轻而易举的事唯有原地不动,不前进,不后退,不思考,不为难,不选择,不面对,看不见听不见。
那便是逝者了。
活着就要挣扎。
在盘山路上,梅淑收到表妹凌慧的短信,恳恳切切的只有四个字:“一路平安。”
自从凌慧部队探颜鸽飞回来后,在梅淑面前从来不愿把甜盈盈的“二梅姐”叫出嘴了。
转到火车上,梅淑给颜鸽飞打电话,无人接听,再打,嘟嘟嘟的只空想。
梅淑心糟无状。
钟至善打来电话,钟至善说迟珊珊走了。
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她会走,但难免还是会有几分失落。
他挨着亲朋村邻又道歉地告知一遍不结婚了,只简单地说是因为迟珊珊家里头的原因,有些事没谈妥。
钟至善在县城新看下一处单元楼,要在小城安家落地,可迟家不是很愿意。
迟家女儿本就嫌嫁得远,这下子更不肯允女儿到这北方小城生活一生。
原来是打算着钟至善为迟珊珊在江苏城买个单元楼,哪怕将钟家父母接过去同住,唯独不肯下嫁小小县城一隅。
婆家在农村倒是其次,迟珊珊家里已经准备了贴补钟至善买房的钱。
这也难为,钟家已经折了一个长子,现在只剩下二儿子,前前后后思量一番,钟至善还是放手迟珊珊,在小城扎根儿了。
爱一个人原本是讲不出什么缘由的,但是当没有爱的时候,才会讲出千万种不合适不能够在一起的缘由。
走便任其走,挽留或许对于爱的是一种恋恋难舍,回心转意。
对于不爱的,便是一颗错生的牙齿,到了不得不拔掉的时候,就动钳子把它拔掉吧。也把多余的使生不如死的情分狠心拔掉。
钟至善说:“你家里有事,我会帮着一起照看的,你得给你妈跟你姐一些时间。”
梅淑低低贴着手机说:“我妈跟我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的性格。倒是迟珊珊误会了,你应该去跟她解释清楚,或许把……那件事告诉她,更何况你我现在胜似兄妹,她生气了,你得哄一哄她,我以后得叫她嫂子呢。”
钟至善说:“有的误会能解释清,有的误会解释不清,迟珊珊,你不了解她,连我也不了解她,她是一个功利性的人,目的性特别强,两个人的事情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做主,她从来不听解释,只信自己的眼睛,即使知道错在自己也从来不认输,更何况她自以为占尽了理。”
梅淑说:“有时候亲眼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女孩子的心都是软的。”
钟至善问:“二梅,我问你,我哥的事,你?”
梅淑迫着说:“我已经原谅他了。”
钟至善又问:“要是我哥还活着,他学习成绩高中拔尖,跟你走了一样的大学,你后来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梅淑说:“以后都不要说这些了。”
钟至善说:“那时候,我哥为你打架,为你逃操,为我们背书包,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提你,他就装睡,背对我,早知道他比我更在意你,可我哥也最疼我,我相信我哥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晕了头才会那样,差一点就,幸好我爸看见他去了老瓮”
梅淑说:“有时候,我很自责。”
钟至善说:“我也是,如果我们和他一起走,他就不会跳进老瓮寻死,他是没脸见我跟你,他那么一根筋的人,最想不开,我们瞒着大人们,也算是给了我哥自尊,答应我,就让这个秘密烂在你我肚子里吧,一辈子都不要跟第三个人说,迟珊珊也不行,颜鸽飞也不行,否则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闹心事。”
梅淑说:“唔,我答应你。”
钟至善说:“一路上注意安全,别总背着思想包袱,亲人总是亲人,打不断,骂不散的。有事电话给我,要记住,你是去幸福的过日子的,必须越来越幸福,要不然我这个……你这个二哥可是不放心的,得去跟妹夫倒瞎倒瞎了。”
梅淑深深地道了声:“你也要幸福,再见,二哥。”
梅淑坐起来,半握拳轻轻捣一捣后背和双肩,她原本打算买一张硬座票的,可火车站站票和硬座票都售光了,唯硬卧有票,是一个旅游团临时退了两个人的票,这才有了梅淑的。
梅淑伸了个懒腰,又躺下,拉起被子,翻了个身,听对铺的人裹在被子里,打的呼噜此起彼伏的一阵,被子成了一个起伏的白海岸,又抑扬顿挫的一阵,像一个女中音和女高音的合唱队。
蓝蕾丝窗外浓浓的夜色泄进来,地上染白了一片。
梅淑隔着蕾丝帘子,隐隐约约地瞧着窗框子外的夜中风景,一下一下刷新着,像水一样流到火车后面去,后面拖着的长长的一截一截的车厢,全暗着灯。
模糊濛沌中有水星子溅倒脸上来,凉阴阴的。
梅淑疑心着是星光照在脸上一两点。
手一摸,水淋淋的一巴掌,是雨水。
中铺的卷头发女人横拉一下甩过来蓝布厚窗帘,把一切夜景都隔离在窗外头。
颜鸽飞才来了电话,梅淑瓮在被子里,窗底的暖器拂拂地吹着枕头边上垂下来的轻柔地头发。
在电话里,颜鸽飞柔声问:“车到哪了?”
梅淑掀开窗帘角往外瞧瞧,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颜鸽飞说:“桃花村的爸给我打电话了,我好不容易从集训队请了一天假,晚上回来把部队家属招待所的房子收拾了一下,你先住在招待所,等我比武结束后,我还有几天的假没休完,正好我们回安徽老家把结婚证领了,然后……梅,你睡着了吗?”
颜鸽飞声音低下去,生怕梅淑睡着了,又给自己这声音扰醒。
梅淑忙说:“没有啊,在听你说呢。”
颜鸽飞说:“然后,婚礼什么时候办你来定。”
梅淑说:“亲爱的,我想……我想等父母同意了再办婚礼,你说好不好?”
颜鸽飞笑道:“好,父母会接受我这个女婿的,会同意我们的,我有信心,你也得有信心呀。”
梅淑说:“你父母那边呢?”
颜鸽飞说:“我父母认同你这个儿媳妇的,尤其是我妈,你不知道我妈多喜欢你,说结了婚你不仅是我们家的儿媳妇,还是她的女儿,我爸也是。”
梅淑说:“唔,你爸妈真好。”
颜鸽飞说:“梅,是咱们的爸妈真好,并且结婚后,咱们就有两对爸妈了,哪个的祝福都不能少,父母一定会原谅我们,接受我这个准女婿的。”
梅淑问:“真的吗?父母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接受我们?”
颜鸽飞说:“亲爱的,总有那么一天的!”
梅淑笑道:“我爸妈的人其实也很好的,村里的口碑都很好……我一生病我妈就给我煮鸡蛋疙瘩汤,再做点鸡蛋炒捞饭,我妈煮的小米稀饭味道也很特别,还有我爸,你知道吗,我爸小时候还给我织过围巾,还有我家院子里的红月季,从夏天开始开,一直开到入秋。”
颜鸽飞温柔地道:“我知道,会有机会的,等以后我休假,我们回桃花村去住一住,好不好?”
梅淑说:“嗯,眼睛涩得睁不开,你这几天训练辛苦吗?早点睡吧。”
颜鸽飞说:“我不辛苦,你现在辛苦,以后跟着我也保不了会吃苦……你也睡一会吧,凌晨我早点去火车站接你。”
梅淑说:“别说傻话,人来到这个世上是来享福的,和你在一起吃苦也是享福。”
颜鸽飞轻声道:“傻瓜,睡吧,终于明天就见面了,乖乖睡上一觉,别胡思乱想,晚安,你先挂。”
梅淑说:“这回你先。”
颜鸽飞说:“你先挂,这点小事也值得争啊?”
火车哐噔哐噔倏倏地在铁轨上走着走着,梅淑的心也在这个黑夜里走着走着。
想着爸爸给颜鸽飞打电话说了什么嘱咐的话没有?不知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梅瑰与母亲该是怎样伤心气愤?在心里置上了多大的气?
梅淑又坐起来,蜷在被子里,靠着背后冷硬的铁皮墙撩开窗帘看外头流过去的夜幕。
一点儿月光也从梅淑胳膊上划过,像一把月银白的匕首,一剑封喉的剑锋。
她又想起她的桃花村了。
这时候,思念是一把匕首。
爱情成了匕首,亲情也成了匕首,都脱了鞘,两把匕首一下一下从她的身上穿膛而过。
汽车连大院,颜鸽飞从他宿舍的窗上看到查夜哨的连长武尘关,自碎玉般的星辉下朝招待所走来。
他的肩上是金白色的肩章,肩章上是耀眼的星光,地上的月光也像是从这肩上抖落下来一样。
武连长的妻子柏丽琴一天前刚来部队探亲。
嫂子柏丽琴他见过几回,中性的嗓音,中性的衣饰,精干的短发,性格却恰恰最柔情似水的一种明朗,一双眼睛低下有两条深深的笑纹。
武连长说他当时就是给嫂子的笑容捉住的。在那次休假里就订了婚,第二年再休假回去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