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急,气喘的慌,没有哪不得劲,这手机不知道是不是买的有甚问题哩,拨了号也接不通,没反应,你在哪买哩来?等送走你我拿上去问问。”
梅淑贴着父亲的胳膊,父女俩并行来到候车厅找了空椅子坐下。
梅淑掏出手机来,又指指父亲的手机说:“爸,你给我打电话来试试?我给你手机里存了三个手机号码,我的,我姐的,和颜鸽飞的。”
梅父拿出手机,交给梅淑,茫然地道:“这我知道,二小都告诉我了,是这手机接不通话,没动静。”说着,又示范着按了一遍梅淑的手机号,放在耳朵上听。
梅淑惊讶地看着父亲:“爸,我的号你已经记下来了?你瞧,这号光摁了不行,还得摁一下拨号键,那,就是这个红色的键,才能打出去,像这样,你看。”
梅淑用父亲手机示范了一下,拨了自己的号拨通。
手机铃一响,梅淑又说:“你看,要是有人把电话打给你,你也摁这个键就能接通说话了。你来试一下,爸,说完再摁这个绿色的键就挂了。”
梅父照着又用手机演练了一遍,拨号,接通,挂断,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梅淑又说:“爸,如果你有时候给我打电话,一时没接通,你千万不要着急担心,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碰上信号不好,也许是手机欠费了,对了,二小教你怎么充电了吗?”
梅父点点头道:“教了教了,这个会了,打电话也教了,就是急急忙忙的给忘了。”
梅淑说:“爸,我每月会给你交手机费,你睡觉的时候,手机放远一点,它有辐射,对身体不好。”
梅父点头慈笑道:“有这玩意儿,感觉你去的那地方也不是很远了嚒。”
梅淑低下头,头发垂在眼皮上。
梅父从袄口袋掏出家里户口薄:“去了先跟小颜去把结婚证领了,用完了给我邮回来,万一家用,缺什么证明了给我打手机,我给你们邮过去,领了结婚证,有的仪式以后有机会了再补办,记得对公公婆婆孝顺,颜鸽飞那样的职业,要多理解他,自己出门在外,保重好自己。”
梅淑双手捧过户口薄,低头凝着棕枣红簿子,搓着折缝上贴补着的一条透明胶布,轻唤道:“爸……”禁不住哽起来。
梅父又从另一面的口袋掏出一布包干艾叶:“把艾叶缝在新枕头里,驱病驱灾,又香,对睡眠有好处,你挪腾了地方头两天肯定睡不实。”
梅淑接过去闻了闻,母亲五月端午缝的小绣球和七彩元宝荷包里就是这个味道。
梅父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巧夺天工的手制的袖珍红布老虎,白长须,金黄尾巴拖着,红耳朵立在头顶,鼓鼓的黄肚皮,圆镜子眼睛,呲着一嘴的白尖牙,在桃红的嘴里笑着。
这些,父亲是从母亲扣盖箱子里偷偷拿的,母亲怎么能够一点都不知道?
母亲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只怨愤一只爱,她和梅瑰倔强着矛盾着不肯原谅梅淑。
最后,梅父从袄里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的空刮胡刀盒子,双手摩挲了一遍,交给梅淑:“这里面是你的婴儿头发,你满月的时候,你妈跟我给你剃的,你保管着吧,你的头发又黑又稠又软,跟你妈年轻的时候一样,不像我这么稀,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你姐了,做了母亲了,你怎么也是该结婚的人了,该有个家了,这是好事情,好事情。”
梅淑双手捧过去,眼望着它说:“爸,对不起,我……”
梅父摩挲着自己的两只苍纹纵横的手笑着说:“不说这,不说这,这是好事,迟早的事嚒,女大不中留,到了年纪就该嫁人,别怨我跟你娘你姐啊,等你有了小孩,当了妈,你就能真正体会到当父母的对儿女的那种操心和自私了,别怨家里人啊,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难事了给我打电话,虽然你爸是农民,不是官也不是大老板,没甚本事,也没甚能力,有什么操心的事也跟爸说说,别自己一个人硬扛着,小颜那孩子人不错,夫妻在一起就是过日子,踏踏实实的。”
梅淑埋着头只频频点着,点着,滴下泪珠儿来。
停了停,她才又低着头说:“爸,你跟我妈你们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好的,好好的照顾好身体,少种点地,你打了一辈子工,累了就别出去给别人打工了,回家跟我妈打闲账儿,伙种上一点地,够吃就行了,还有,你能尽量少抽点烟,半夜总是咳嗽,我给你的那张银行卡,卡里就有两万块钱,以后我每个月还会打钱进去的,爸,千万不要不舍得花。”
梅父把从烟盒里磕出的一根烟,又退回去,笑道:“好,爸知道了,你去了那边,自己约摸着去找个工作做,工作环境正规点,要努力在经济上自力,要是那边有什么考试,自己也再拾起书本去试试,考一个正式的公务员最好。”
梅淑点点头。
梅父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又说:“你妈跟你姐,我们一家人到甚时候都是一家人,等她们好好冷静冷静你们再瞅时间回家来探亲,不要太记挂我们,我跟你妈身体还可以,你姐也有自己的营生,小颜在部队肯定有时候顾不上照顾家里,部队有这规定那纪律,也不自由,你一人要学会打理自己的生活。”
梅淑握住父亲的手,泪竟止不住了。心里的潮水乌泱泱的涌上心畔,一阵一阵撞击着心口。
梅父把梅淑送上车,赵安莲坐在梅淑的座位上,旁边是马四海,手搭着赵安莲的座。
赵安莲不解的神色屏息地看着梅淑父女,瞧了一眼梅淑,大致明了梅父的来由。
不知为何,赵安莲反而难过心酸起来。
她想着,如果父母还活着该多好,即便再势利一些,见钱眼开一些,他们曾那么辛劳的供自己念出了大学,父母还是活着的好,到底是为子女着想的。
赵安莲自己先湿了眼,背过脸去,伏在马四海肩上,仿佛那是一个父亲的肩,那是扛着四岁的安莲去正街看走马灯追赶着文艺队时的肩。
司机发动了车,跟车的年轻人在车门口冲着车厢大喊:“车走了啊,不坐车的赶紧下车了。”
梅父笑着望了望梅淑和她的行李一遍,转身向车下踉跄地走去。
梅淑对赵安莲说:“安莲,你们也下车吧。”
马四海伸长脑袋扫了一下车窗外,他其实每回跟赵安莲出来极害怕碰见熟面孔的,实在是碰见躲不过的,也是以干女儿的借口掩过去,又哪掩得过去,掩耳盗铃罢了。
赵安莲扫了一眼马四海,对梅淑说:“好吧,二梅,那我们下车了,你一路上拿好东西,注意安全,到了给我信息。”
马四海把手里提吊着的一大包吃的交给梅淑:“路上饿了吃。”
梅淑看看他俩,凑近马四海低声说:“别耽误她一辈子呀。”
又对赵安莲说:“保重自己,会再见面的,也许再见面会是新人新气象也说不定。”
赵安莲笑着抱了抱梅淑,字字顿顿说:“好好活着,也许再见面的时候,我的终极理想就实现了也说不定。”
梅淑想起来那夜,姐们二人躺在被窝里私语,赵安莲双手合掌撑在脸底下笃定地说:“我的终极理想就是考上公务员。”
赵安莲一对人走到车门口,马四海回头看了一眼梅淑,深邃莫测的眼睛里尽是难以琢磨的坎坷的煤老板闯荡江湖的历程,披荆斩棘的一匹骁勇的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