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淑把纸条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到桥下,狠狠地搓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中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比眼睁睁望着他走掉还要失魂落魄,手足无措。
梦啊,你快醒来,醒来,醒来啊……
就这么一直搓到两手湿糊糊的,冰凉透骨的,才终于明白这不是梦境。
又疯了一样地跑到青龙桥下去拾烟盒纸,他的笔迹,也许是最后的笔迹。哪怕是留作思念的证据,也好。
眼底瞬间结出一层无情的冰花,她把手托在冰上,心比冰还凉几分。
她想不通这算什么,他颜鸽飞凭什么独断为两个人的事情自顾做了主,她恨透了这种行为。
凌慧水着眼睛跑下去冲梅淑心疼地说:“二梅姐,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吧,别再犹豫了,想想你为了他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值吗?小姨他们总不至于会害你,别一意孤行,也别冲动,你觉得你真的走进他的心了吗?你能明白他和你在一起的真实目的吗?其实幸福都是想象出来的,不能太理想化了。生活不是演电视剧,没有剧本,没有编剧,所以要慎重走好每一步,一步走错步步错,女人为感情赌上青春更是赌不起,输不起。二梅姐,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你跟他六年的感情他一走了之,虽然他心里肯定也不好过,却也是他最后的选择,你也得做出一个决定,是继续坚持还是放弃?”
她的头朝路上拐弯的地方蜻蜓点水一样地点一点:“你瞧,小姨追来了,小姨光怕你跟他私奔了。”
梅淑望向冷黑的大路,说:“慧慧,我是不是很不孝?”
凌慧摇摇头轻轻地低下声音说:“不是的,是我们没有飞翔的翅膀……如果是我,我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他那里,绝不选择放弃。”
梅淑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桥上对着桥下吼道:“二梅,你准备跟他走呀?嗯?还不跟我回去?看看人家都是怎么找对象哩,再看看你是怎么找的,怪不得这两年介绍对象都不去见,早就跟你说让你跟人家断了断了,谁也不要耽误谁,还让人来作甚?你怎么听不懂人话,你长脑筋了没?”
梅瑰随后赶到,贴在母亲身边添话说:“你是总得把爸妈气出好歹来你才放心哩是不是?你气坏咱爸妈这辈子我可不饶你,非得自找苦吃,你那脑筋怎么就那么不够数?你瞧瞧人家怎么就那么精,你怎么就那么七成?”
凌慧用胳膊抵抵梅淑,悄声道:“二梅姐,先回去吧。”再低下声音喃喃说:“以后再说。”
孤独像绿色的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梅淑觉得自己被呛到了,一口一口从喉咙灌下去。她觉得自己的心孤零零的,在这爱的高墙面前,是痛苦的寂寞的囚徒。
颜鸽飞仰靠在红紫的石岩上,听着四个女人的碎碎地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拉了拉军大衣短黑毛的领子,探出半个头偷偷地望了望梅淑的背影,嘴冻得发青,全身的力量都用在绷着的那个决心上。
他知道自己必须紧紧地绷着,他觉得自己一松懈就要化掉,就要去给她难为。
他不忍心她难为,他心疼她被两头拉扯的艰难。
他不知道这会是她心如死灰般的折磨,炼狱般的煎熬,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绝境。梅淑那样的性子是很难闯得过去的,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犹豫不定,他深知梅淑的脾性。
颜鸽飞一下子越想越多想,越多想越犹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
他不敢想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决心下得很有点心虚,头一直石头一样地沉,缩在口袋里的手死死地握成拳头,还死死地握着。
他头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心,他也不能原谅他自己。
梅瑰挽着母亲的胳膊走在梅淑和凌慧的前面,梅母将身子半靠在梅瑰身上,气弱弱地道:“哎呀,老了,不行了,前几年这两条腿走这几里地的路根本不算个事,现在腿上没劲了,走不动道了,人上了年纪,可是经不起折腾了。”梅母也明知这出苦肉记骗不过在场的三姊妹。
梅瑰心直口快地添上一句:“妈,别气坏了身体,自己的闺女自己还不清楚,怨谁?就是你气坏了又有甚用?就是你狠不下心,管她呢。”
梅母自心底里探出一口气:“唉!”
梅淑回头朝青龙桥又望了一眼,总想着他还未曾走远,颜鸽飞忙抽身躲进石岩后。
她望一眼他躲一回,直望到拐了个弯,看不见那座桥了,她才不望。
梅淑一路垂着头看着自己起起落落的脚尖,渐渐地觉得失去了知觉,脚下一轻飞了出去,做梦似地,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啊,像在那一趟班车上,醒来正枕在颜鸽飞的臂章上。
可是太阳穴一阵一阵地骤疼,两颗眼珠子酸胀,犹如头顶上有一面黑罩子朝她罩了下来。
“没出息,不就一个当兵的,嫁过去能是安稳日月?他走他的,你在咱这里找一个条件更好的,结了婚就是好生活,能少奋斗多少年?这个道理你也不懂?”梅母亲一面用医生留下的消毒棉球摁住手背拔出输液针,一面又说:“钟家二小娶媳妇在村红白理事会请客,道哩你哩,你们又是一茬人又是同学的,到时上礼你就不用回来了,又不是星期天,就不用请假了,咱家连你那份一块上了。”
“没事儿……我回来上也行。”梅淑说。
梅母亲把两粒白药片放在梅淑枕边,对外面喊:“慧慧,水开了倒杯来让你姐吃药。”
“哎……”凌慧应着,端水来到梅淑的床头轻轻坐下,看着梅母亲出去才低低地俯耳问:“姐,这回死心了吗?”
梅淑不应,掀开被子坐起来,拿过杯子把药随了下去,嘴里却觉不出药苦。也许可以一走了之,可结婚本来是件好事情,应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送自己出嫁才好。
可是照这个样子,应该是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了,想到这里,梅淑不禁难过起来。
凌慧低声地安慰她说:“姐,你不要难过了……”
梅淑下地穿罢鞋,一抬头,见母亲端着一碗满满地鸡蛋拌疙瘩汤走进屋,热腾腾地白气蒸着母亲一张黑瘦的脸膛,母亲的眼睛显得更憔悴了,惹得梅淑心头一阵酸楚,不禁软下心来。
梅淑说:“妈,我今天得回单位上班。”
梅母亲说:“既然请了假就在家里多住两天咓。”
梅淑说:“手头还有工作没做完,得回去。”
梅母亲说:“你非要走,也得喝了拌汤再走,到了单位一心上班,这么好的工作可不能丢了,最起码收入稳定,体面,你姐给你介绍的电厂的不要不去见,听话。”
梅淑觉得更心痛,母女如此爱,心却如此不能沟通。
她觉得母亲是在说别人的事,轻松说出嘴。
傍晚浓橙带紫的阳光,渐变的羊绒毯子一样铺在青龙桥头,梅淑围着浅水蓝的围巾只剩下哀愁的一双眼睛,眼底总有一个澎湃的海,心事像鱼一样沉默着潜藏在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