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译林人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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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作者附注(2)

布封先生说:“马的寿命正如所有其他动物品种一样,与它的成长期成正比。人的成长期为十四年,因此人的寿命是这个期间的六到七倍,也就是说九十到一百年。马的成长期为四年,它的寿命可以是这个期间的六到七倍,也就是说二十五到三十年。不符合这个规律的例子少之又少,甚至于我们不能将这些例子视作可以从中得出任何结论的例外。由于劣马的生长期比优质马的生长期短,因此它的寿命也比优质马短,自十五岁就老了。

注八:

我认为在食肉动物和食果动物之间还有一个差别,这个差别比我在注五中指出的差别更具普遍性,因为这个差别可以延伸到鸟类。这个差别在于幼崽的数量,食草动物每胎的数量都不超过两个,而食肉动物则一般都超过这个数量。在这方面,从乳头的数量上就很容易看出自然的用意:每只雌性食草动物只有两个乳头,比如母马、母牛、母山羊、母鹿、母绵羊等,而其他雌性动物,比如母狗、雌猫、母狼、雌虎等则总是有六到八个乳头。母鸡、母鹅、雌鸭与鹰、鹞、枭一样都是食肉动物,它们产很多卵,孵育大量幼雏。但是在鸽子、斑鸠以及其他完全只吃谷物的鸟类身上则从未发生这种情况,它们每次几乎只生产并且孵育两个卵。之所以有这种差异,原因可能是只靠草类和其他植物生活的动物几乎整天都停留在食料边,不得不花很多的时间在进食上,没有足够的时间给好几只幼崽哺乳,而食肉动物几乎在片刻间就用完了餐,它们可以更容易、更频繁地回到幼崽身边照顾或者去捕猎,补充大量消耗的奶水。在这方面还要进行很多特殊的观察和思考,但不是在这里。在这个部分,我只要提出自然界最普遍的规律就足够了,这种规律为我们将人类从食肉动物的类别中分离出来、列入到食果动物的类别中去提供了新的理由。

注九:

有一位著名的作者?[5]曾经对人类生命中经历的幸福和痛苦的数量进行过计算和比较,他发现痛苦远远多于幸福,并且从总体上来考虑,生命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件十分糟糕的礼物。对于这个结论我丝毫不感到惊讶:他是从文明人的体质中得出他所有的推论的。假如他追溯到自然人,那么我们可以断定他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他会发现,人类的痛苦几乎都只是自己造成的,自然是无罪的。而我们把自己害到如此不幸的地步,也不是轻而易举办到的。当我们一方面重视人类完成的丰功伟绩:深入研究了多少科学,发明了多少技艺,运用了多少力量,填平了深渊,削平了山峰,粉碎了山岩,疏通了河流,开垦了土地,开凿了湖泊,抽干了沼泽,在地面上建起高楼大厦,使海面上遍布船只和水手;另一方面,我们也稍稍思考一下,寻找所有这些为人类的幸福带来的真正的好处。我们不由得震惊地发现这两者之间是多么地不成比例,并且悲叹人类的盲目,这种盲目使得人类为了满足自己可笑的骄傲以及某种虚幻的自我欣赏,狂热地追求他可能遭受的一切苦难,而这些苦难恰恰是仁慈的自然费尽心思让他避开的。

人是凶恶的,这个结论源自悲哀而源源不断的经验,无需证明。但是人生来是善良的,我认为这一点我已经证明。那么如若不是他体质上发生的变化、他取得的进步以及获得的知识,又是什么使得他堕落到这样的地步呢?不管人们如何尽情地赞美人类社会,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人类社会必然促使人与人之间随着彼此利益的交叉而互相怨恨,表面上彼此帮助,实际上尽可能地互相伤害。人们如何看待这样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在其中,每个人的理性都给自己指定一些准则,而这些准则与公共理性向全社会说教的准则截然相反,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从他人的不幸中谋求自己的利益。或许没有一个富人不被他贪婪的继承人—通常是他自己的孩子—暗暗盼望着死去;没有一艘海船的遇难对于某个大商人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没有哪间商号不被某个债务人希冀着发生火灾,连同其中所有的票据一同烧毁;没有哪个民族不对他的邻族遭遇的灾难幸灾乐祸。我们正是这样从同类的受损中获取自己的利益,而一方的不幸几乎总是成就另一方的幸运。但更加危险的是,公共灾难成为很多人的期待和希冀。有的人希望疾病流行,有的人希望大片死亡,有的人希望战争爆发,有的人希望饥荒肆虐,我曾经看到一些可怕的人见到丰年的景象反而痛苦地流泪。致命的伦敦大火灾?[6]夺去了无数不幸的人的生命和财产,却可能也让一万多人发家致富了。我知道蒙田曾指责雅典人得马得斯?[7],因为后者惩罚了一个将棺材高价售出、利用市民的死亡大发横财的工匠。但是蒙田指责他的理由是,应当惩罚所有的人而不只是工匠。很明显,他的理由证明了我的论据。因此,应当透过我们肤浅表面的善意,深入了解内心深处的想法;也应当思考一下,若是所有的人都被迫一边彼此亲近、一边互相损害,若是大家因责任而生来为敌、又因利益而彼此欺骗,那会是怎样一种境况!若是有人回答我说,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每个人都通过为他人提供服务获取利益,那么我会反驳,若是他不通过损害他人来获得更多利益的话,那就太好了。没有哪种合法的盈利能够比得上非法得利的,而损害邻人总是比为他提供服务更加有利可图。因此问题只是在于找到确保自己不受处罚的方法,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强者才用尽权势,而弱者则费尽心机。

野蛮人用完餐之后,与整个自然和平共处,对所有同类态度友好。即便有时为了食物发生争执,在没有对打败对方的困难与在别处找到食物的困难进行比较之前,也从来不会动手。由于没有自尊情绪的掺入,战斗在对打几拳之后就结束了。胜利者用餐,失败者另觅机会,一切都归于平静。但是到了社会中的人那里事情就不一样了。首先是满足生活必需,其次是获得富余,随后是追求安逸、巨额财富,再然后是拥有臣民、奴隶,没有一刻松懈的时候。更奇怪的是,需求越是非自然、不紧迫,欲望就越是强烈,最糟糕的是,用以满足这些需求使用的暴力也越大,以至于在长期的繁荣之后,在侵吞了大量财富、蹂躏了很多人之后,我们的英雄最终扼杀了一切,直至自己成了宇宙唯一的主人。这就是人类道德的缩影,即便不是人类生活的缩影,至少也是所有文明人内心隐蔽企图的缩影。

让我们不带偏见地对文明人和野蛮人的状态进行比较,如果可能的话,研究一下,除了他的恶意、需求以及苦难之外,文明人又开启了多少通向痛苦和死亡的新大门啊!假如你考虑一下使我们心力交瘁的精神痛苦,让我们筋疲力尽、备受折磨的强烈欲望,穷人超负荷的繁重工作,富人沉湎于其中的更加危险的奢侈逸乐,这些让有的人死于缺乏必需品,有些人死于享用过度;假如你想一想食物的奇怪混合,有害健康的调料,腐烂的食物,掺假的药品,卖假药的商人的诈骗,医生开处方的错误,配制药剂所用器皿的毒性;假如你注意到大量人群聚集造成的不良空气引起的流行病,我们考究的生活方式、室内室外进进出出、增减衣服太过随意,以及所有因过度耽于声色而转变成习惯的悉心照料引起的疾病,这些照料一旦被忽略或剥夺,就会让我们付出生命或健康的代价;假如你再算上烧毁、破坏了多少整个城市、造成无数居民死亡的火灾和地震,简言之,假如你将所有这些不断聚集在我们头上的危险集中起来,你就会感受到,由于我们藐视自然给予我们的教训,自然让我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我不想在这里重复我在别处已经谈过的战争,但是,我希望知情人愿意并且敢于给公众详细讲述一下军需品和医院的承包商在军队中犯下的暴行,这样我们就会看到,他们那不太隐秘的勾当使得最出色的军队瞬间软弱无力,造成的士兵的死亡比敌人的武器杀死的还多。由于饥饿、坏血病、海盗、火灾或是遇险,大海每年吞噬的人数统计也是令人惊讶的。很明显,应当把以下这些都归咎于所有权的建立,从而也归咎于社会:谋杀、毒害、拦路抢劫以及对于这些罪行的惩罚本身。为了防止更大的损害,惩罚是必要的;但是,因为杀害一个人,要两个或更多的人为之付出生命,难道不是在实际上使人类遭受双倍的损失吗?为了阻止人类的生育、欺骗自然,采取了多少可耻的方法?或是通过这些粗暴、堕落的癖好来侮辱自然最可爱的作品,这些癖好是野蛮人和动物都从来不了解的,这些文明国度的嗜好只源于一种堕落的想象,或是通过秘密堕胎—这是荒淫无度、放荡好色的相应后果;或是通过抛弃或杀死大批婴儿—作为他们贫穷的父母或是残忍羞耻的母亲的牺牲品;最后,或是通过对那些不幸的人实施阉割,他们的一部分生命以及整个后代成为无意义的歌唱?[8]的牺牲品;或者,最糟糕的是,成为某些男人剧烈的嫉妒心的牺牲品。在最后一种情况下,鉴于忍受阉割的人遭受的待遇以及他们的用途,这种阉割是对自然的双重侮辱。[9]

假如我再指出,人类的根源本身已经遭到侵蚀,这种侵蚀一直延伸到所有关系中最神圣的婚姻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们只有在咨询了财产情况之后才敢听从本性,社会的混乱混淆了美德和恶习,禁欲成为一种罪恶的预防措施,拒绝生育成为一种人道主义行为,那么,大家又会怎么想呢?但还是不要撕开掩盖这么多丑恶的面纱了,让我们满足于指出弊病,而让别人来加以矫正吧。

除了这一切之外,还有大量危害健康的职业,这些职业或是缩短人的寿命,或是破坏他们的体质:比如煤矿业、金属、矿石的冶炼,尤其是铅、铜、汞、钴、砷、雄黄的炼制;还有另外这些危险的职业每天都夺去大量工人的生命,如屋面工、木工、泥瓦工、采石工;我可以说,只要把这些原因综合起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人类在社会的建立和完善过程中数量减少的原因—人口减少是不止一个哲学家所观察到的现象。

对于贪图个人享受以及他人的尊敬的人来说,奢侈之风难以防止。这种风气很快将社会刚刚产生的恶习推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以养活穷人为借口,但这是奢侈不可能做到的,奢侈的结果是使其余的人全都陷入贫困,国家人口迟早减少。

奢侈这个药方比它声称可以治愈的恶习还要糟糕得多,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所有恶习之中最糟糕的恶习,不管是在哪个国家里,也不管国家大小如何。为了养活它所造就的大批仆人和穷人,它让农夫和公民不堪重负,倾家荡产。如同南方炙热的风,让草场绿地遍布害虫,凡其所经之处,有益动物失去食粮,大地一片荒芜与死亡。

从社会以及社会产生的奢侈之中诞生了自由艺术、机械技术、商业、文学,所有这些令工业繁荣起来的无用的东西,既造就了国家的富裕,也导致了国家的灭亡。灭亡的理由很简单。我们很容易发现,农业本质上应当是所有技艺中最无利可图的,因为农产品是所有人都必须用到的,它的价格应当与最穷苦的人的财力相当。根据这个原理,我们可以推出如下规则:一般情况下,技艺的获利与它的有用性成反比。最必需的技艺最终必然最受忽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应当如何评价工业的真正益处以及工业进步带来的真正后果。

富裕最终促使最受欣羡的国家加速进入赤贫状态,其显要的原因就在于此。随着工业和艺术的发展和繁荣,受到蔑视的耕种者负担了为维持奢侈所必需的赋税,注定在辛劳和饥饿之中度过一生,因此,他们抛荒弃田,来到城市里谋生,赚取本应当由他们提供的面包。大都市越是让老百姓羡慕得目瞪口呆,荒废的农村、荒芜的田地、大道上充斥着沦为乞丐或强盗的不幸的市民的景象就越让看到的人悲叹不已,这些人注定有一天会在穷困潦倒或车轮酷刑中终结悲惨的一生。国家就是这样一方面日渐富裕,另一方面国力式微、人口减少的;最强大的君主制国家在大兴工程之后一方面变得富裕,另一方面人口萧条,最终成为无法抵抗致命的侵略诱惑的穷苦国家的猎物;而后轮到这些国家富裕起来,衰弱下去,直到它们自己也被其他的国家侵略和毁灭。

希望有人为我们解释一回,在这么多个世纪中,大量拥入欧洲、亚洲和非洲的大批蛮族是如何而来的?这个惊人的人口数量,应当归结于他们技艺的精湛、法律的贤明、管理的精良吗?希望我们的学者愿意告诉我们,为何这些残暴粗野的人,没有知识,没有约束,没有教育,却不会为了争抢食物或猎物而随时互相残杀、全部死亡,反而数量繁衍到这个程度?希望学者们能够为我们解释,为何这些无耻之徒,竟敢目光放肆地直视我们这些拥有如此严明的军纪、如此完善的法典和贤明的法律的能干的人?最后,为何自从社会在北部地区日益完善以来,自从那里的人们费尽心力地告诉大家彼此之间的义务以及愉快、和平地相处的生活艺术以来,就再也没有看到像以往那样人口的大量繁殖了呢?我很害怕,有人最终竟敢回答我说,人们之所以极其明智地发明所有这些伟大的事物,亦即艺术、科学和法律,是因为担心这个为我们所专用的世界最后小得无法容纳所有的居民,它们就像是一种有益的瘟疫,被用来防止人类的过度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