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湘已经退下很久,夏侯宸孤零零地坐在龙榻上,黯然神伤。
少顷,他微微喘息,低声道:
“老狐狸,戏看够了,就滚出来吧。”
自殿前柱后缓缓走上一道身影,灯光下镂刻出一张历经沧桑的面庞。他正是夏侯宸的重臣,昔日的幽冥部之主,常毅。
“老臣叩见陛下。”
“免了。”
常毅乖觉站起,温顺垂首,也不发言,就那么默默地站着。
夏侯宸不习惯道:“怎么,平日里就属你最能说,今日看够了热闹,怎的反而不说了?”
常毅微微行礼,道:“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臣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有等陛下自己从迷局中出来。”
“哼,你说的倒轻巧。”
夏侯宸冷笑一声:“朕知道你向来不管朕的家事,怎么这一次想插手不成?”
“陛下的家事,臣不敢过问,只是若这家事上升为国事,那么臣不得不提点陛下一二。”
“哦,你倒是说说看。”
“臣斗胆问陛下一个问题,还请陛下如实告之。”
“讲!”
“四年前,皇后娘娘深度昏迷期间,陛下曾说,若是娘娘能够苏醒过来,哪怕让您彻底放手也可以。月余后,皇后死里逃生,终于捡回一条命,您非常高兴,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入朝凤宫,以示您对皇后的宠爱。这么多年,您与皇后在众人眼中举案齐眉,前朝后廷一片和睦,内局的稳定才得以使我们腾出手来稳固江山,这一点,皇后的确对您帮助良多。陛下您即位四年,渐渐坐稳这皇位,皇后于后廷维系众妃平衡,劳苦功高。其实说实话,老臣也不愿皇后离开。”
夏侯宸闷不做声,常毅继续道:
“但是陛下,其实您心里明白,这些并不是皇后所愿的生活。她乃明王之后,自幼长在洛州,天性不羁;这些年于朝凤宫安稳地做一个贤后,只是在报答您的恩情;一个女子,如果得知自己的丈夫为了皇位不惜以自己为诱饵,在仇敌环伺的荒山里诞下孩儿,身边的人死伤殆尽,而她的身体更因此千疮百孔,试问若这个女子真的爱她的丈夫,这样的屈辱她能否云淡风轻地忘记?”
“你--”
“陛下,她不爱您。自始至终都不爱,因为不爱,所以哪怕您取过她的心头之血,哪怕您设计布局失当害她深陷危机,哪怕害她与那个孩子分隔多年,她都可以一笔勾销。”常毅极度残忍地继续道: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她不欠您的。您爱她,爱惨了她,不在乎瑾瑜的身世,不在乎她的过去,给她庇护之所,赠她一世安稳;她心存感激,更心怀愧疚,她给不了您同等的回报,所以便用这样的方式偿还。做您贤德的皇后,为您打理后廷,维持六宫平和,维系你与永康王之间的联系、为你打压后廷嚣张的气焰,尽善尽美地照顾嗣王,抚养您唯一的儿子安平王。她所做的这一切,只为还情,仅此而已。”
“够了,不要再说了。”
“陛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于美人亦然。皇后心性仁厚,但总有一天也会厌倦这样敷衍的生活,她本就是天地间自由的清风,偌大的朝凤宫,困得了她一时,却困不住她一世。总有一天,她还是会离开。既然这一天总会到来,陛下何不成人之美,给彼此一个完美的回忆?”
“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夏侯宸失落道:
“朕与兰儿,已相识七载……时光过得如此之快,可朕依然记得我们初相见的时候,她灵动浅笑的眉目,她古灵精怪的性情,还有她奋不顾身的救护。兰儿曾说,她与那个人虽然相识很早,幼时便彼此结缘,然而这么多年却始终聚少离多,误会重重。为何朕偏偏比不过那人?为何偏偏无法替代他在兰儿心中的位置?朕自问,朕对兰儿的心,绝不比他少一分一毫!”
“臣虽终身未娶,但也知,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后与那人的情分,许从千年前就已纠缠不清。陛下或许觉得上天不公,待您凉薄,可是这天下憾事何止这数件?纵观历史,情果多为苦涩难咽,便如先帝、德妃与明王间的仇怨、静香长公主、邱葛生与永康王间的遗憾、镇南王、兰姬与阮文姝间的纠缠……”常毅一顿,直言道:“还有莲贵妃、庶人阮妤嫣……诸多例子不胜枚举,陛下又何必执着于一个结果?”
“……”
“陛下不仅仅是皇后一个人的陛下,也是是后廷诸多妃子的陛下,更是天下人心目中的陛下。”
“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懂?”夏侯宸长叹一声:“自问已看破男女情事,多年运筹帷幄,早已看淡一切。可是唯独碰上她,朕溃不成军……你说的不错,皇后便如镜中水月,朕终其一生,也无法穿越镜壁,走近她的心里了。咳咳--”
“陛下……!”
夏侯宸苦笑一声:“更何况,朕还有多少日子可以陪着她?倒不如放她自由,天高云阔,随她去留……”
常毅深深一拜,道:“陛下能想通就好。”
“罢了,朕这辈子,能得兰儿相伴多年,也不算辜负。常毅,你便去准备吧,待忙完上巳节一事,朕亲自送她离开。”
“臣遵旨。”常毅一顿,又道:“陛下,还有一事。”
“嗯?”
常毅缓缓递上一道密折,夏侯宸细细看过,眉头越锁越深:“陆连成,竟然是他?”
常毅道:“臣也未想到他一直潜伏在宫中,若非皇子贪玩甩开乳母的时候被幽冥部的人发现,恐怕臣也无法查到他的踪迹。”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难为他这许多年都按捺着不再动手,你可查清他身边还有余党?”
“没有,幽冥部传来的消息,陆连成这些年化名阿丑,一直在冷宫当看守,两年前安平王感染风寒,应太医叮嘱移去靠近冷宫的重华宫住了些时日,便是在那个时候,陆连成第一次接触了安平王。不过……”常毅斟酌着词句道:
“这两年来,陆连成似乎一直暗中保护着皇子,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是以臣也是近日才探得他这些年的举动,特来请示陛下,此人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