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家。
临时住着的家。
只是一个能睡觉的窝。
想起“家”这个词儿,关树明的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上小学时,住在姥姥家的样子。那时的关树明,是酷帅少年,白色的衬衣陪黑色的背心,在果树掩映的石头砌成的二层小楼的专用琴房里弹钢琴。
没错儿,关树明弹的是钢琴,姥姥视之为珍宝的德国海资曼钢琴。
没人会想到,陷在柴米油盐里,为了给女儿买汉堡跑得一头汗的关树明,是一个可以完整的弹完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曾经在环海市少年钢琴演奏比赛拿过第一名,被好多同龄的女生梦里萦绕的,当年颇有些名气的酷帅少年。
那位水产店的林老板就因为看到那位白衬衣黑背心弹钢琴少年的远影,一直朦胧初恋着,等嫁了人了,有了女儿了,在菜市场看到了柴米油盐的关树明,才释然了。
中年女人对曾经的初恋的领悟。当年因为羞涩,怀春的很多话,一直憋着,直到关树明成了买米做饭切肉炒菜的不帅大叔,遇到一起的时候,林老板才会跟关树明开几句没影儿的玩笑。
记得当年年纪少,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没有了,花也早落了。
唉!
关树明又是一声长叹。
越活越压抑了呢。
关树明躺在床上,两眼盯着一个银灰色的箱子,木呆呆地,木刻的雕塑一样。
什么也想不了,石化了。
突然间,不知怎么了,好象窗外有道闪电,关树明的眼前出现了不苟言笑的姥姥,已经去世了十多年的姥姥。姥姥跟关树明说,谁让你偷懒了,起来,弹三遍《诺玛的回忆》。
关树明起身了,眨了眨眼,眼前什么也没有。
姥姥的幻影。
却让关树明心里悸动不已,他想摸摸姥姥留给自己的钢琴。
特别想弹。
关树明小心地挪动着装钢琴的箱子,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层层层层包着的那架古董般的钢琴摆弄好。
弹钢琴以前,关树明把屋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弹什么呢?
关树明不知道弹什么好,坐在钢琴前发了一会儿呆,手按在琴键上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弹起了那位伤感派歌者的《水手》。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象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琴音和有些沙哑的中年大叔的歌音飘荡着。
楼下几位跳广场舞的大妈,有些奇怪地抬头望着,有一位大妈挺纳闷儿地问:“谁呀,这是,怎么这么好听呢?”
“听物业老王说,咱这片儿刚住了个教钢琴的老师,啊呀不对,人家是个女的。”另一位大妈直摇头,“这动静,配合地,比电视台超级大明星那些人弄得好听多了。”
一位好事儿的大妈,脑子里活罗着,朝另几位大妈一呶嘴,“走,咱们上去看看,发现新大陆。”
“先听听,别多事儿。这声儿,多好,真享受。”一位大妈坐在小区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地,很迷醉的闭着眼听。
广场的另一边,一个斜垮在一辆双人自行车上的女人也很入迷地在听。女人头上戴着宽沿帽,还戴着一幅宽边眼镜。
很奇特的装束。
一身黑。
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很扎眼,停在草坪边上。女人一开始还垮在上面,后来象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两臂紧紧地抱在一起蹲下了,嘴紧紧地抿着……
楼上的琴音和歌音换了。
英文的《昨日重现》。
楼下的小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老的少的,还有抱着的。
走心。
老的少的,一大堆人在默默地听着。
没人注意那个可能是偶然走到这个小区的女人。
她在哭,两肩抖动得很厉害,头深埋在两臂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女人,自己站起来,象飘似地,飘了有四五里路,飘到了海边。
宽沿帽扔到了一边,眼镜扔了,鞋脱了,径直朝海里走。
一直走到海水齐胸的时候,身子猛地往下一沉,两臂抱住,腿紧靠在两臂上,整个身子缩紧了……
躲在母胎里的感觉,海水的冷,和体内的一股按抑不住的灸热交织着。
等她浮上水面的时候,那张脸冷冷地。
眼冷冷地盯着远处。
温锐。
画出了《女人的海》的温锐。
六
宁辛象男人一样抱着臂,在海边等着。很多人在找温锐。
省台的访谈节目,要请温锐当嘉宾,出面说情的是某位管一省财政的大人物,这个面子大了,环海市的那几位人物,当然不敢马虎,电话都打疯了,派出所的警察也疯了一样到处在找。
温锐自己签的那家形象代言的广告公司的人也撒网式地找。电视台的广告时段都已经订好了,广告还没影儿,特别急。
宁辛想不动弹都不行,唯一的发小,下飞机见的第一个人,这样的关系,不利用怎么行。
也就宁辛能知道,温锐能到什么地方猫着。
骆驼湾。
这名字也只有她们俩知道。
环海最有名的海湾是月亮湾。年轻人结婚拍婚纱时,最热闹的取景点。温锐取名的骆驼湾,离市区黄金海岸的月亮湾有二十多里路了,偏僻,人迹罕至,很窄的一围沙滩,然后就是高高低低的礁石。
海岸的对面是一座荒山。荒山上有一处破庙,然后,就是石头,石头缝里间或长着一些山草。
这样的地方适合拍恐怖电影。
“等我有了大钱,我要重新拍一部,我想要的倩女幽魂。”温锐淋拉着海水,和宁辛上了荒山,大呼了一口气,怪笑几声,跑到那个猫了很多次的一堆怪石交卡成的石洞里,换上了宁辛拿来的面包服。内衣没换,仍是湿地。
长筒的面包服和湿湿的内衣,冷和热包容在一起,有一种怪怪地舒服。
温锐式享受。
体内的湿气在慢慢蒸腾,温锐把宁辛拉到石洞里,把面包服敞开,“来,小辛辛,享受一下母亲一样温暖又湿润的怀抱。”
“变态,比三年前还变态。”宁辛笑着,一矮身,也缩到了石洞里。
“我真的有这么一个梦想,特别想拍恐怖电影,尤其是今天,我想,要是在恐怖电影里,加上咱们小时候的最爱《水手》,恐怖和温暖搅和到一块儿,不感动到死不行,往死里恐怖,往死里温暖。”
温锐说完话,往宁辛脖子里哈气。
“你再不出现,某些人真的要死了,大好的赚钱机会,钢铁侠,疯狂赚钱吧,然后,拍你的变态电影。”宁辛缩着脖子,捏了一下温锐的鼻子,“赚钱,这个除了赚钱还是赚钱的社会,你不赚钱,你就死了,死定了,往死里死。”
“奇怪啊,我今天下午随便瞎走,听到一个老男人的声音,竟然把我感动得不行了,似曾耳闻,象是小时候听到的那个小酷帅的哥哥的声气儿,我就啪啪地哭,在海水里憋着哭,然后,我就痛快了。”
“小酷帅哥哥,呀,钢铁侠的童真病还没好。赶紧走吧,一大堆的饭局,鲜花掌声等着你。”
宁辛的电话不停地震动。
身不由己。想赚钱,有很多事儿就由不得自己,不想做也得做。
尤其是女人。
唉。
宁辛没来由地很中年地叹了一口气,拿出包里的手机,给某某人物打了个电话。
这一个电话,引来了十几辆车,都是进口车,很贵。
豪车扎堆儿。
……
关树明有一辆私下改装过的挺不错的电动车,爬坡能力挺强悍,象环海这样处于一个高丘陵地带的三面环山的城市,尽是些弯弯绕绕的坡路,可他的电动座骑,还没有爬不过去的。
超实用。
关树明骑着自己的电动车,小悠闲地进了菜市场。晚上要给女儿做四菜一汤,女儿说了,要给老爸一个惊喜。
买什么好呢?关树明想到了海鲜,先买点儿海鲜吧。
来菜市场买菜,关树明多多少少地都要在林老板的水产店买点儿新鲜的鱼虾什么地。
脸上化了点儿淡妆的林老板站在店门口,一脸笑意地看着关树明。
有好事儿。林老板中午吃饭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从日本回来的初中同学要请客吃大餐。
林老板跟关树明能算得上是同学,反正都是六中出来地,就算当年不认识,一说起六中的事儿,也大都知道。
关树明拎了两只螃蟹放到秤上。
“呀,关哥,你这是要发的节奏。”林老板挺亲热地招呼了一声。
“我能发?全世界的人都发了,没那个命。”
关树明摇了摇头,一瞥眼间,看见了前妻姚丽青。
姚丽青站在离水产店不远处的一家卖青菜的摊前,很温和朝关树明笑着。
很难得。
看来是特意来找关树明。
姚丽青拿了两张温锐画展的票给关树明,还有,她准备请宁辛吃饭,关树明陪吃。
姚丽青的商业关注挺到位,也不知她是从哪儿知道地,艺教中心的宁辛对关树明和关雪都很关照。商业细胞特别发达的姚丽青是不是又从宁辛那儿看到了新的赚钱机会?
关树明心里忽闪忽闪地。这个不简单的女人,怎么就跟她锅碗瓢盆地生活了七八年呢。好象,刚一结婚那阵儿,她不是这样的女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