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党组成员、纪检组长郭晓梅是那种比较正统的女人,虽然适应时代潮流,在穿着上也比较讲究了,也知道有了闲钱要到美容店装修装修脸面,可是脑子里的原则性却一点儿也不比过去穿着列宁服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差。纪委找车轱辘谈话的情况她连党组书记、局长何茂泰都没给说。因为这是纪委直接主办的案子,没有纪委的授权她当然不能到处乱说。同时,郭晓梅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那天看到车轱辘在纪委的同志面前丢人现眼、狼狈不堪,她心里既为车轱辘感到羞愧,又多多少少有点同情。平心而论,这本来是一件根本轮不到纪委出面的交通事故,结果车轱辘不能正确对待正确处理,瞎折腾,折腾来折腾去闹得下不来台,实在让人有些惋惜。
所以,当车轱辘登门拜访的时候,郭晓梅比过去更加热情、客气,当车轱辘坐定之后,郭晓梅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而不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这也是一种姿态,一种平等、友好、亲近的姿态。郭晓梅想到他可能要谈案子的事儿,还善解人意地问了车轱辘一句:“用不用关门?”
虽然同在一个局里担任领导职务,车轱辘到郭晓梅的办公室里来的并不多,即便来了,也是坐都不坐,站着把话说完就走。倒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芥蒂,而是就这么个习惯,这种习惯也是大多数政府官员里领导者的通病:一般不会坐在同级干部屋里聊天,尤其是不会坐在独自拥有一间办公室的同僚屋里聊天。车轱辘面对了郭晓梅这个亲眼目睹他在纪委专案组面前狼狈难堪的异性同僚,脸上还有点拉不开,举止失措,郭晓梅请教他用不用关门的时候,车轱辘居然听成了“你没有关门”,以为自己的裤裆拉链没有拉,郭晓梅在委婉的提醒自己,连忙站起来低头看看,还本能的用手试了试,好像他刚刚从厕所出来,搞得郭晓梅莫名其妙。
郭晓梅看出了他肯定有事要说,却又不好直截了当地问他,那样显得不太近人情,于是给他沏了一杯茶,没话找话地安慰他:“这两天还好吧?事情已经出了,就应该想开点,也别太跟自己较劲了。”
车轱辘找郭晓梅之前已经把该说的话打好了腹稿,进了郭晓梅的办公室,当了郭晓梅的面却不知道该如何提起话头,郭晓梅这么一说,他也就好接茬儿了:“你这阵没事吧?我想跟你谈谈。”
郭晓梅连忙说:“没事没事,谈谈是应该的,我也想找你谈谈。”
车轱辘放下手里的杯子,整理一下思路开始说话:“这几天我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主要原因还在于我太胆小怕事了,如果当时勇敢面对,说到头来不就是一场车祸吗?而且主要责任还不在我们,而在那台大拖挂车。那天纪委的同志找我的时候,我确实心存侥幸,思想上的弯子一时没转过来,事后想一想,挺后悔的。”
郭晓梅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当时我在一边看着都挺难受的。”
车轱辘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往下说:“过去我们不是常说,对犯了错误的干部,要治病救人,重在教育吗?我犯的错误性质跟那些贪污受贿、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根本就不一样,所以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请你帮
我联系一下纪委办案的同志,再深入地跟他们谈谈我的心里话。”
郭晓梅听了他的话,心里暗想:就凭你现在这个认识,跟纪委办案组的同志谈了,效果可能反而更不好。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委婉地问车轱辘:“你怎么不直接找他们谈谈?都在一个市里工作,这有什么。”
车轱辘:“我不认识他们,再说了,我贸然找人家,人家要是一口回绝了,我也挺下不台来的,面子上也不好意思。我们在一起共事五六年了,过去相处的还是不错的,就算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郭晓梅想一想,车轱辘说的也是实情,尤其是经过了那次谈话之后,再让车轱辘直接巴巴地上赶着找纪委那个处长,确实有点为难。就像车轱辘说的,不管怎么说,两个人在一个局共事几年,这个时候,郭晓梅也就只能帮上这么点忙了。如果郭晓梅拒绝了车轱辘的要求,肯定会造成对车轱辘的新一轮伤害,郭晓梅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于是当着车轱辘的面拨通了纪委处长的电话。
纪委处长听郭晓梅说车轱辘想找他进一步谈谈,一口答应,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正处于调查当中的干部要求纪委办案人员谈谈,纪委办案人员都不会拒绝的。郭晓梅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方便,纪委的处长说只要能帮助纪委尽快结案,帮助车轱辘提高思想认识,正确接受组织的处理,什么时候他都有时间,什么时候他都方便。
郭晓梅捂着话筒征求车轱辘的意见,车轱辘说:“选时不如撞时,你要是能抽出时间我们现在就去。”
郭晓梅点点头,对电话那头说:“如果你现在有空,我现在就带他过去。”
纪委处长答应在办公室等他们,郭晓梅便陪着车轱辘坐着她的车去纪委找那个处长。路上车轱辘又犯难地说:“纪委那么多人,也不知道处长是自己一个房间还是跟别人一起办公,如果在一起办公,说话会不会
不方便?”
郭晓梅反问他:“那你说怎么办?”
车轱辘说:“能不能找个僻静的茶馆,我找他也不是正式的交代问题,就是想跟他谈谈心里的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郭晓梅说:“合适不合适得由他来定,我给你问问。”说着打电话把车轱辘的顾虑说了,处长说他还真的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如果车轱辘真的有什么话不愿意别人听到,那就到茶馆也行,但是得有郭晓梅陪着。郭晓梅又捂着电话征求车轱辘的意见,车轱辘说:“那就到美能达大厦的悦来茶馆吧。”
郭晓梅又把话传了过去,处长答应了,说他马上从办公室朝悦来茶馆走,谁先到了谁就等着,双方不见不散。
车轱辘和郭晓梅来到了悦来茶馆,跟纪委的处长会面之后,三个人坐了下来,处长问车轱辘还有没有什么新的事实需要说明或者澄清的。车轱辘说他倒没有什么新的事实,就是这件事情出了以后心里难受得很,想找组织上谈谈自己的心里话。
处长说:“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能答复的就答复,答复不了的还可以向上级汇报。”
车轱辘就又把给郭晓梅说过的那些话对着处长说了一遍,无非这桩车祸从本质上讲他的责任并不大,他的错误就是问题发生以后没有正确处理,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交警队那个王队长,所以组织上调查他、处理他,他都没有意见,就是希望组织上看在他工作一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铜州市作了许多贡献,在处理他的时候应该从轻云云。
处长问他啥样算从轻,车轱辘支支吾吾又说不出口。
郭晓梅这时候站了起来,说:“你们俩先聊着,我出去一下。”女同志说她出去一下,往往是如厕的委婉说法,男人自然不好意思追问,打过招呼,郭晓梅便离开了茶室。
郭晓梅从茶室出来以后觉得挺别扭,她陪车轱辘找处长谈话,纯粹是一时心软,对车轱辘有点同情,也是念在一个机关里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同志情谊,可是听了车轱辘在处长面前继续开脱自己,为自己犯下的严重错误找借口,她就觉得很不是味道。冷静、理智地思考之后,郭晓梅才发现自己做了一桩蠢事,其实她给车轱辘联络好了之后,尽可以让车轱辘直接找处长谈,到哪儿谈、谈什么都跟她没关系,现在倒好,好像她把车轱辘带过来跟组织讨价还价似的,也不知道人家处长对她在一旁当陪客有什么看法、想法。郭晓梅脑子越转越觉得别扭、窝囊,便起身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声“出去一下”,然后直接下楼,想着干脆坐车回民政局,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尴尬。
郭晓梅走了以后,车轱辘抓紧时间开始实施自己的行动方案,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实实的大信封给处长塞:“处长,这是一点儿小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很不好意思……”
处长刚开始让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推辞,转念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那个厚实的信封扔还给车轱辘:“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在继续犯错误,赶紧收回去还来得及。”
车轱辘哀求道:“处长,过去我们不熟悉,这一次是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坎了,你帮帮我,帮帮我,我知道,只要你在报处理意见的时候,高抬贵手,好赖给我保留个职务,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说着把厚墩墩的信封拼命往处长的兜里塞。
与此同时,已经坐上汽车的郭晓梅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提包落在了茶座,手提包里不但有钱包,还有女同志特殊时期随身携带最怕男同志看到的东西,万一处长或者车轱辘发现了提包,好奇一下……郭
晓梅想象着那令人尴尬难堪的可能,飞一样地从车里蹿了下来,被贼撵一样地朝楼上冲去……
处长还在茶座里对付死缠烂打的车轱辘,两个人一个死活要把钱塞到对方兜里,一个死活不要拼命推辞,此时几乎扭到了一起,不知道的人此时进来,肯定会以为他们俩中的一个正要强暴另一个。他们俩虽然激烈地推拉争执着,可是大脑里还有一块最敏感的感知区域留给了郭晓梅,两个人都怕郭晓梅突然进来,那就非常尴尬,两个人都说不清了。走廊里传来了郭晓梅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清脆响声,车轱辘和处长两个人同时撒手,车轱辘比处长动作快了半拍,就在郭晓梅推门进来前的瞬间,把那个显然装着人民币的信封塞进了处长的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