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建仁愣了,他没有想到那么优厚的待遇竟然遭到了拒绝。司马达见他的脸板得活像一块生锈的烂铁皮,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管怎么说,人家这也是看得起他,便带了歉意起身告辞:“对不起啊华老板,您别生气,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好意思把洪书记闪了。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您了,今后你有别的需要我做的事情,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心尽力。”
华建仁起身送他,用鸡爪子一样的手拍打着司马达的后背,摇头叹息:“小伙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说实话,如果你马上答应我,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可能反而会变轻,你这么做,我能理解,如果放在几千年前,你不就是关云长吗?好吧,这样,我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条件
不变,你只要想通了,愿意来,电话都不用打,直接来上班就行了。”
这件事情对司马达来说当然不可能像过耳清风一样过去了就无影无踪。过后,他的心里偶尔也会起一丝波澜,如果自己真的去给华建仁当“助理”,每个月拿五千块钱工资,那日子过得该是什么感觉?这件事情他实在把握不准能不能给洪钟华说。他却给李桂香说了。在司马达的心目里,李桂香真的成了可以和她说说家长里短的姐姐,也许他在这座城市里社会关系和人情往来太少了,所以一旦结识了李桂香和小燕,就本能地有了一种家庭的归属感,有什么话不能给同事、领导说,却可以到这里来说。因为,潜意识里,司马达把自己和李桂香母女归类为同一个阶层,同一个阶层的人们在一起交流沟通不需要那么多的顾忌和戒备,也不需要有太多的掩饰和伪装。
李桂香听了司马达经历的事情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告诉洪钟华:“你想一想,既然你已经拒绝了那个老板,再给洪书记说有什么意思呢?弄不好洪书记反而会怀疑你故意想要什么。再说了,那个华老板对你也没什么恶意,你一给洪书记说了,那不等于挑拨他们的关系吗?”李桂香的话让司马达彻底打消了把此事告诉洪钟华的冲动。
闲聊中,李桂香讲述了她在美能达大厦遇到车局长和万市长的事情。同样,李桂香也把司马达认作了可以互相倾诉的亲人,虽然她有小燕,但是小燕却不适合倾诉,她还太小。司马达被李桂香讲述的事实惊呆了,如果不是李桂香亲眼所见又亲口所说,司马达根本不会相信堂堂市长万鲁生竟然有那么一副恶心嘴脸。他也实在难以想象,堂堂的局级领导干部也会躲在阴暗角落里订立攻守同盟对付市纪委。虽然深信李桂香绝对不会杜撰和造谣,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的?”
李桂香说:“这种事情我编也编不出来,碰到这种事情真倒霉。”
司马达受到的教育和简单的人生经历,让他对人生存在着的另外一个层面,尤其是丑恶的层面很难坦然接受。他本能的反应就是要把市长万鲁生和车轱辘等人的那些丑事告诉洪钟华。然而,真的和洪钟华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迟疑不决,不知道该怎么样张口把这些话说出来。纯朴的灵魂本能地抗拒“打小报告”这种行为的玷污,而他跟洪钟华的距离感也让他怯于向洪钟华谈这种涉及政治层面的问题,司机尽管跟领导挨得很近,心理上、精神上的落差并不比普通人小。
几天来连续发生的两件事情,成了生活内容非常单纯的司马达心里头沉甸甸的冰块,冰块梗在胸腔里的滋味很不好受,整得司马达整天委靡不振,连话都懒得说。
“洪书记还回机关吗?”
洪钟华回答:“算了,快到点了,直接回家吧。”
司马达扫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十一点三十分,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洪钟华是不会回家的。司马达从后视镜上看了洪钟华一眼,洪忠华脸色阴沉沉的,显得心事重重。司马达忽然想起了在老家看的《铡美案》里的一句戏词儿,包拯受到皇太后的压制,无奈欲放陈世美一马的时候,嘱咐秦香莲:“给你白银三百两,教你儿女把书念,读书千万莫做官。”看样子,老包深知当官并不好玩,想当好官就更不好玩,弄不好连自己都得玩进去。
最近几天风平浪静,纪委再没有什么新动作,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池塘泛起一阵涟漪,风过后,一切照旧。但是,车轱辘却不敢掉以轻心,整天忧心忡忡,心神不定,削尖脑袋千方百计地到处刺探情报,四处打探消息,就像一个没有拿到最后诊断的病人,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彻底摆脱了危险。要想打探消息,就得有消息渠道,车轱辘现在最头痛的就是自己没有畅通可靠的信息来源。
车轱辘在办公室里坐不住,就想出去转转,便给葫芦打电话要车,葫芦的电话却不通,他只好亲自到司机值班室找葫芦。
“车副局长,你这几天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好,好像也瘦了。”纪检组长郭晓梅在走廊里碰到他,关心地询问着。
车轱辘嘿嘿一笑:“没什么,天热,害夏。”
郭晓梅愕然:“还害夏,都什么时间了,秋天了,你真逗。”说完,扬长而去,高跟皮鞋在走廊里敲击出一串悦耳的鼓点。
车轱辘看着郭晓梅婀娜多姿的背影,心里有些遗憾。郭晓梅作为纪检组长,跟市纪委的联系密切,不管是工作往来还是私人交往,优势都是显而易见的。他就碰到过市纪委的副书记和处长没事干的时候跑到郭晓梅这儿泡茶聊天,也有市纪委的官员约郭晓梅晚上出去吃饭的。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在社交上有天然的优势,如果能通过她打探消息,甚至疏通说情,都应该有能用的关系。可惜,他跟她没有那份交情,即便有那份交情,也不敢轻易把自己面临的困境透露出去。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偷偷摸摸地运作,如果让同僚知道了,那就祸福难料,更加麻烦,即便最终啥事没有,也非得让人的口水淹个半死。车轱辘暗暗感叹,在政府机关里,人和人好像就是影子对影子,谁也别想看透对方的真面目。
来到司机值班室,值班室里却没有葫芦的胖影子,也没有一个司机。车轱辘又给葫芦挂了电话,电话里还是那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声音告诉他该用户不在服务区,或者手机已经关机。车轱辘无奈,来到办公室找卫骏:“车呢?怎么一个司机都不见。”
卫骏正在跟一个女文书脑袋抵着脑袋瞅网上的新闻,车轱辘把他吓了一跳:“你说啥?”
车轱辘又问了一遍,卫骏才明白过来:“噢,司机都出车了。”
车轱辘又问:“葫芦呢?”
卫骏笑眯眯地说:“葫芦我没派啊,他到哪儿去了没跟你说吗?”
车轱辘张口结舌,卫骏的言外之意就是:你的司机你都不知道干吗去了,我怎么知道。专车司机名义上归办公室管,实际上办公室根本管不了。领导要去哪儿,直接找司机,领导的司机到哪儿去了,也只有领导知道。所以卫骏这么说,车轱辘就无言以对。这种状态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真正公务需要用车了,反而往往没车用,因为公车配置不可能做到机关干部每人一台,每个领导占用一台专车,剩下的公用车辆只有三四台,现在的干部又娇气,办屁大点事都要派车,于是车经常不够用。一方面公车不够用,一方面领导专车别人不能用,也就是说,即便领导的车在库里趴着,别人有事也不能用,不然就不是专车而成普通意义上的公车了。所以,如果公车派光了,要出外办事的干部们只有两个办法,或者打的,回来找领导签字报销,或者干脆不办了,什么时候有车什么时候办。
葫芦没了,车轱辘找卫骏也没有用,卫骏笑眯眯的,一句话就把他给顶了回去。车轱辘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马上把葫芦找回来狠狠地臭骂一通。外出办事,不事先请假,不单是葫芦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其他公车司机也不会、不敢这么干。车轱辘好在没什么急事,不过就是待在办公室郁闷,想出去飙车散散心,既然找不到葫芦,只好回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前,车轱辘百无聊赖地啜了几口茶水,越待越纳闷,实在琢磨不透葫芦这是上演哪一出戏法,不管他干吗去了,总应该事先打个招呼吧?除非……车轱辘蓦地想到了纪委,浑身一激灵,葫芦会不会让纪委给弄去了?这个念头一出现,车轱辘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子
上,心脏也开始怦怦乱跳,腿却软软地变成了面条。
他试着站起身,还好,真的站起来两条腿倒还能撑得住身子,就是脚底下发飘,整个人好像行走在棉花上。车轱辘到了这个时候就又想起了惊叹号,目前看起来,唯一能指望的还是那颗惊叹号了,他当时喝醉了,早已经忘了得罪惊叹号的事儿,这会儿心里惊慌,抓起电话就给惊叹号拨。刚刚接通,刚刚听到惊叹号的口头语“我靠”,葫芦却从门外踅了进来:“车局长,你找我?”
车轱辘顾不上回应惊叹号,随手压了电话,怒火冲天地问葫芦:“你干吗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葫芦莫名其妙:“我没干吗去啊,就是上了趟厕所。”听到说他不接电话,连忙掏出手机看了又看:“没电了。”
车轱辘刚才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这会还没缓过劲来,追问葫芦:“真的没有人找你问什么事吗?”
葫芦的神态让车轱辘彻底放心了:“没有啊,刚刚上了趟厕所,连去带回还没不到十分钟,除了你谁能找我?车局长找我干吗?出车吗?”
车轱辘摆摆手:“没什么事,刚才想出去一趟,找你你不在,还以为你怎么了呢,算了,先不去了,改日再说吧。”
葫芦极为诚恳地说:“您叫我就打我手机,如果我要出去办什么事,怎么可能不给您打招呼呢。今天是寸劲儿,刚好手机没电了,要是手机有电,我在厕所里也能接你的电话,就不会耽误你的事了。”
车轱辘扔给葫芦一盒烟,叹息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现在老替你担心,开车这个活,过去老司机说得好,那就是手把生死盘,脚踩鬼门关的买卖,稍不留神就出大错,出个大错半辈子就搭进去了。”顿了顿又说:“刚刚接了新车,最近局里还要调整你们这些聘用人员的工资,我已经跟其他几个领导通气了,这一次一定不能落下你。在这个时候尤其要小心谨慎,不敢出任何娄子啊。”
葫芦感动了,也激动了,圆胖光滑的脑袋好像突然间被谁涂抹上了一层红油漆,亮光光红润润的,说话嗓子颤抖,声音断断续续,活像没有练好功夫的美声歌手:“车、车局长,我……我……你……你……一定……一定……”
难怪葫芦感动,虽然他是车轱辘的专职司机,也难得受到车轱辘如此推心置腹地关爱。难怪葫芦激动,像葫芦这样的聘用人员,基本上是一聘定终身,很难有涨工资的机会。葫芦平时说话虽然不能归进伶牙俐齿的种类,却也没有笨嘴拙舌的样子,今天这种表现反而把车轱辘弄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到底要说什么啊?”
葫芦吭哧一阵儿总算说明白了:“车局长,你对我太好了,我、我、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车轱辘哈哈一笑:“别这么说,在局里,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我们不就是哥们嘛。”车轱辘这个时候才算恢复了正常,理智告诉他,现在绝对不能得罪葫芦,即便他做错了什么也不能得罪他,所以就尽量拣好听的说。小人物只有掌握了大人物的把柄之后,才能让大人物当个人看,这个千古不破的定理再一次在车轱辘和葫芦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可惜的是,葫芦自己并没有充分地意识到这一点儿,所以,当他出门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深为自己刚才那一泡大便而懊悔,正是那一泡来得不是时候的大便,不但耽误了车局长用车,还让车局长为他操心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