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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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旅英七载(1939-1946)(11)

小时候每天上学,都走过一位学者(后来才知道是北京大学的陶孟和教授)的住宅。隔着短墙,看到法国式落地窗里是一排排的书架,有时还瞥见他站在书架之间,在翻查什么。我曾很羡慕学者教授的生活,那么超然于现实,悉心钻研学问。然而从1929—1930年我进燕大国文专修班的经验,我对自己也有过点认识:我不适宜当个学者。一则小时半工半读,受的是畸形教育,因而学无根底;二则我太好动了,是不会关在书斋里的。正因为如此,1933年我才由英文系转到新闻系来。我反问自己:福斯特也罢,伍尔芙和劳伦斯也罢,他们的书以后还随时可以拿来看,而欧战这样的人类大事,可并不等人。现在不投进去,以后可无法弥补。

于是,我接受了胡霖的劝告,决定学期一终了,就脱去黑袍,摘掉方帽,走上战地记者的岗位。

五、骋驰西线

我离开恬静的剑桥,重操记者旧业的1944年6月,正逢上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西线大举反攻。这时,希特勒从库里拿出两大秘密武器,想毁灭英伦三岛,伦敦当然首当其冲。VI(火箭)的威胁还不大。据说是从挪威山里射到天空几十英里才落下来的,西南郊落下过几颗,方圆若干英里内遭到破坏,但没落到市区,可见准确度是有限的。从法国西岸发射的VⅡ(导弹——当时叫无人驾驶飞机),破坏力就大多了。大概造价较低,所以数以千计,而且密集。由于无人驾驶,不存在空战的心理因素,所以就日夜不停地袭来。无论是对民众士气的威胁抑或实际的破坏,都比闪电战时的大轰炸更为严重。这种死亡使者成群结队呜呜呜地从东边飞入市区。行人常在街头伫立了望。它只要一打转,就笔直落下。接着是轰隆一声。楼塌了,桥断了,周围的居民血肉横飞。就在这种威胁下,我在市中心的舰队街,为《大公报》开设了办事处。

入世以来,我教过书,当过记者,可从来也没独当一面主持过什么办事处——何况又远在海外。开头我真有些发愁。经营管理对我是个崭新的课题。同时,我也担心办事处成立后,我会给事务拴住,不再能自由跑动;又怕走开了,万一出了事故(例如办事员携款潜逃)可怎么好!要是重庆《大公报》派人来搞办事处,我情愿只当个记者。但这是不可能的。

在我的交往中,有一位凯·莫尔非女士。她来自澳大利亚悉尼,当时任灵格风(语言教学唱片)公司经理。她和歌唱家聂尔逊·依灵沃茨在泰晤士河畔一个小镇斯泰因同居,我常去他们家度周末。于是,我就向她道出自己的苦衷。她说,用不着犯愁。在伦敦,什么事都可以找到代理人。

我就通过代理人,在舰队街《曼彻斯特卫报》的楼里找到一套五间的办公室,又通过代理人物色了五位助手:高尔太太总管,另外四位分头负责打字、剪报和经营广告。不上十天,班子就搭起来了。

1983年我去访问新加坡第一副总理吴庆瑞时,谈起新加坡开国后的巨大发展,他把英国遗留下的文官制度作为那里成功的一个重大因素。1944年为《大公报》在舰队街开设伦敦办事处的经验,使我进而感到西方秘书这一阶层又是文官制度成功的一个重大支柱。她们(因为大多是女性)都受过专门训练,衣冠齐整,落落大方,工作起来能干熟练。个个会打字,速记,管理账目,有礼貌地招待客人和接电话。她们手头都有个本子,记下电话内容,并且及时提醒我——例如该赴什么约会或参加什么活动。凡事只要把意图讲明,她们就会让工作顺利地开展,既不越轨,也不事事罗嗦。这种秘书大都是经由介绍所推荐来的。介绍所同时也负责担保——他们掌握着一切有关的人事资料,如家庭情况以及以前服务单位的鉴定。她们每当离开一个工作点,都要得到一份鉴定。工作期间,任何过失都会影响最终的鉴定,而写鉴定的人,在道义上对下一个雇主也负有一定的担保责任。

感谢那几位助手,特别是高尔太太,两年间我并没给办事处拴住。她们把事务一古脑儿从我肩上接了过来。不论我在大西洋彼岸闯荡还是驰骋欧陆,办事处始终顺利地运转着。

办事处的首要工作当然是向重庆拍发电报和邮寄通讯。每天下午,我出去采访,下午,当日有关的剪报就都摆在我桌上了。四点左右,高尔太太就踅进来:我口授,她速记。底下拍发电报的事我就不用管了。

此外,办事处还开展了广告业务。我们又辟了一间阅报室,让留英的同胞们可以来看看《大公报》。这是在伦敦唯一可以读到重庆报纸的地方,经常吸引着留英同学以及海员。

广告靠的是拿一定回扣的代理商。原来递增的所得税当时使得英国企业赚到一定数目之后,再赚就几乎全得交税了;花在广告上,税局则可以豁免。另外,当时英国工商界把战后的中国市场估计得很高。这样,代理商除保证的英寸数外,每月还能超额完成任务。两年间,办事处经手的广告收入十分可观。除了自身开销,还为《大公报》买了几辆奥斯汀小汽车和一套彩色印刷机。回国后,老板夸我“能干”。其实,倘若没有秘书,没有代理商,没有那套资本主义经营制度,我匹马单枪,又能做什么呢?

为了取得战地记者的资格,我得先向英国新闻部(MOI)写个申请,并把重庆《大公报》的证明书附上。由于我1939年抵英后,一直在兼着驻英记者的职务,他们曾审阅过我大量的通讯,所以证件一下子就领到了。是个小本本,一面贴着我的照片,写着所属的报社,另一面写着:

此人如被俘,应按照国际联盟规定,享受少校级待遇。

看了这个“优待”条款之后,我心目中立即浮现出一种不祥的景象:自己夹了个饭碗在铁蒺藜后面生活,不禁打了个冷战。

战时英国的衣服配给严得很,也少得可怜。这下子我拿到了一叠能买四季军装的配给证。于是到指定的店里去置办。真阔气呀,虽然统统是土绿色的,但既有单的,又有呢的,还有件军大氅。军衣裤上有个老大的口袋。我小声问店员它的用途。他一面打量着我,一面说:“长官,是为装地图用的。”我从他那声“长官”,感到一种讽刺。我连这点常识也不具备!

我好奇地跑到穿衣镜前一照,果然比穿平民衣装神气多了。头戴软帽,肩章上还用金丝线绣着“中国战地记者”字样。我又用配给券买了一双马靴,橐橐橐走起来,简直像个将军了!我记起1930年在辅仁大学读书时上的军训。在北平西郊举行的一次野战演习中,总教官莫名其妙地宣布我们被女师大打败了。

可惜由于新靴底太滑,刚出店门还没下台阶,就跌了一跤。我一边掸着军服上的土,一边咒诅着自己:天生不是当将军的材料。

接着,又去英格兰银行兑换了法、比、德货币。走在街上,坐在公共汽车里,我感到仿佛人们看了肩章对我都报以崇敬的眼色。我自己也好像换了个人。行为学派心理学家说,只要常咧嘴作笑状,心情就会快乐。是不是穿上了军衣,人就会变得英武起来?

照通知,我被指定随美军第七军开往前方。动身的头晚,我还写了一份遗嘱。实在记不起内容了。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没有什么可供人继承的。可能只不过请执行人通知一下国内的好友,代我告个别吧。

我准时来到维多利亚车站,进了战前专开往法国的第十四站台。在辅仁(1930—1932)和燕京(1933—1935)一直与我同窗的老友陈紘早已等在那里了。看到我那身军官装束,土绿色呢大氅和哔叽制服,以及脚上的高筒靴子,他就拍拍我的肩膀,笑说:“这回你可当上官儿啦。”

这是一列军用专车。校级乘头等,车厢里宽松得很。整八点,拉了汽笛,列车移动了。我就算是踏上了征途。我平生没从过军,更没上过前线,心里自是感到激动。车窗外的景物都十分可人。顶使我兴奋的,还是那不可知的未来。当晚睡在哪儿,三天后又将奔驰在哪儿。我脑子里浮现种种图影:忽而翱翔在柏林上空,忽而又在战壕里钻来钻去,像是在同敌人玩着捉迷藏。

十一点,火车到达纽黑文港。这是同法国迪埃普遥遥相对的英国港口。从车站可以望到停泊在港口的轮船。可是一位大嗓门的高个儿中尉在站台上嚷着:“海峡里纳粹潜艇特别活跃,今天不能渡海,什么时候能过去,等通知。现在先军官靠左,士兵靠右,到候车室集中。行李有人照料。”

这可有点丧气。只好跟同行的军官搭大轿车到附近营盘去度夜,一呆就是五天。这期间,海峡正进行着一场战斗:英国内海舰队在包围几艘德国潜水艇。

五天来,我就同十几名军官厮混。那一带是英国有名的消暑盛地。这时,由于战争,旅馆大门上了锁,海滨浴池无人管理,长满了乱草。原来开战前,这些军官都各有行当。弗兰克是保险公司的襄理,汤姆是书店老板,彼得是伯明翰大学的讲师。另外还有两个美国红十字会的女干事,她们是去比利时的。

我们天天问中尉什么时候能过海峡。第四天吃晚饭时,他说,次晨有一条空军营救艇过海峡,可以带上二十五人。是个小汽艇,上头没有篷子,所以只准男的报名。

我抢先报了名。第二天黎明,一辆大轿车就把我们二十五人又载回纽黑文,上了那艘营救艇。时值严冬,寒风凛冽。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后来才知道,紧靠着我的是一颗反潜艇炸弹。开船之前,那位年轻船长通过扩音器告诫我们:海峡里还漂浮着不少敌人丢下的水雷。希望大家都帮助留意,看到水面上有什么异物,随时报告。

于是,我们这条勇敢的小艇就启了碇,离开了安全的英国海岸,驶向险巇的海峡。北海吹过来的劲风,到这里就成了狂飚。一位瑞典记者掏出他的食物配给券给我看,指头稍一松动,就给刮跑了。

突然间,扩音器响了。船长警告说:“大家留意,前边海面上出现了一个东西。”

我扒着船栏朝前望,水面果然漂浮着一个黑糊糊的玩艺儿,船长在通过望远镜逼视着它。船员们也赶忙松开救生板的绳子。

船减速了,发动机也停了下来。小艇徐徐接近水面上那道黑影。救生板放了下去,由一名水手趋近它。是个浅绿鱼的塔形装置,上面还插着旗子。看来是个被风吹散了的海上航标。船长下令用高射机枪将它打沉。

这当儿,天空蓦地隆隆有声,出现了飞机。高射机枪手们各就各位,准备打一场海空战。那要么是友机,要么飞得太高,没看见海上我们这只小艇。它径直朝北飞去了。

终于进了法国西海岸的迪埃普港。这是个不祥的地方。一年前,加拿大的一个团试图夜袭这个港口,结果闹个几乎全军覆没。如今,港口海关大楼上飘扬着三色旗了。

上岸后,一个美军上尉向大家行了个军礼,说:“欢迎你们来到迪埃普。在这儿负责的少校要我向诸位报告:这里没的吃,也没地方住,更没有车送你们去巴黎。祝大家一路顺风。”

放下行李,我就去市政府找那位美国“市长”交涉。沿途到处是衣衫褴褛的法国妇孺,一个个挎了个篮子在觅食。方场上,几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在摆地摊卖花边。沦陷后,本地的法国壮丁大多被德国人拉去做苦工了。街上的男子都是些吃得又肥又壮的美国兵,嚼着口香糖,像王子般大摇大摆地走着。一簇瘦削的孩子们追在后边,用蹩脚的英语嚷着:“谢谢,巧克力!”

位于法国西岸、有三万多人口的迪埃普,也可算得上是个中等港埠了。这时,它就由那个三十来岁的美国少校掌管。他口衔雪茄烟,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听我诉说急于赶赴前线的理由。我把第七军同意我随军采访的回电拿给他看。同时提醒他,成亿的中国读者都在等候我的报道。如今,第七军正从法国东部向德国挺进,第一个目标是打到莱茵河。能让广大中国读者不了解这一壮举吗?请他务必想个办法。

除了答应给我顿饭吃,他什么办法也拿不出。住处、交通,他都摊开双手,始终对我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最后还是我在饭桌同一位上校搭讪,知道他有辆卡车要开往巴黎。他同意把我捎上。

四个小时的卡车旅途,极目所见,都是战争破坏的遗迹。炸断的桥梁,化为废墟的村落。时而还可看到发射无人驾驶飞机的轻便铁道。

阔别五载的巴黎已面目皆非了。1939年路过时,她像一位愁容满面的贵妇人。如今,却沦为一个曾遭到歹徒霸占奸污过的大家闺秀:容貌憔悴,意态消沉。巍峨的凯旋门旁,小贩正用沙纳尔香水或尼龙丝袜交换着骆驼牌香烟。富丽堂皇的大歌剧院里,台上奏着爵士乐,包厢里的美国丘八叼着雪茄,把双脚搭在栏杆上。最骄傲自己本国语言的法国人,却在店铺橱窗上到处挂着大字招牌:“我们说英语。”

据中立国的记者说,纳粹占领时期,这家旅馆就是专门接待记者的。在战时,“记者”倒不一定都是职业的。在这里,我见到美国评论家、《轴心古堡》的作者埃德蒙·威尔逊,他代表《纽约客》。大个子海明威、精力充沛的萨罗扬、《牲畜场》和《一九八四年》的作者乔治·奥维尔(他是英国广播公司派来的)是酒吧间常客。这些文人,个个都穿上戎装。一天在饭店过道上,猛地听到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埃德加·斯诺。

在一群陌生人中间,遇到故人,自是格外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