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家族
我祖父跟前三个儿子,我父亲是老大。他四十几岁上才结了婚,头一个儿子夭折了,还没等我出生,他又与世长辞了。听堂姐说,他是管开关东直门城门的。论大排行我是老五。二叔我没见过,他生有三男一女,其中老三(我的四堂兄)是个基督教徒。他凭个人奋斗进了齐鲁大学,还娶了个到中国来传教的美国姑娘。当时,他是家族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也是混得最阔气的一个。我很小的时候三叔就死了,我记得他是坐在椅子上死的。仿佛还是刚剃过头。三婶来回摆弄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厉声责问:“怎么,你就这么把我们娘儿几个撇下不管啦?”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亡。三叔有两男两女。他故去后,家就靠他的老大(三堂兄)来养。他念过蒙藏学校,但是毕业后一直赋闲。后来又进了一阵子朝阳大学,想当律师,也扑了空。我就寄养在他家。
我母亲是个逆来顺受的老实人,一个受气包。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总看到她同大堂姐从外面揽来活计,在家里做。有时是给人拆洗缝补,后来又从被服厂领来活计,做军衣。她手不离针线,炕上总是大堆大堆裁好的布料和棉花。洋袜子时兴起来时,她又缝起袜口。我还陪她去取送过活计。
我时常回想妈妈是在什么情况下去给人佣工的。记得有一回我们真的揭不开锅了,她只好把我带到娘家去。我有个姨,还有两个舅舅。大舅舅住在褡裢坑,他是个搬运工,平时给人搬家。一到冬天,他就推了个车子去卖白薯。我吃到不少块他那“栗子味儿的”白薯,有时也看到他给人搬家。那可本事呀!头顶着桌面,上头再高高地架起瓷器和玻璃用具。老远就看到他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桌边晃晃悠悠地走来。他使我联想到长了一副大犄角的梅花鹿。二舅行伍出身,在南方什么军阀那里当连长。我小时见过他一面,他给了我一只烂熟烂熟的香蕉。我非常向往南方。他托了我的下巴逗我说:“走,跟我当兵去吧!”我妈妈立刻把我拢到怀里,仿佛生怕我真的会跟了他去。
三堂兄是个麻子。他人很聪明,拉得一手好胡琴,能成出成出地自拉自唱。由于经常赋闲,到处碰壁,他变得很暴躁,我十分怕他。每逢他推着自行车进门,我就赶紧替他擦车。但我不懂事,大小总常惹点乱子。我不知道挨过他多少打。记得有一回他举着菜刀在我头上晃。我妈妈过去抢。他瞪大眼睛问:“大妈,孩子您还让我管不让我管啦!”这话里包含着威胁。
我妈妈经常背着人抽泣。家里人口不多,但是关系并不简单。大堂姐总向着我。但妈妈和三婶这个妯娌关系不好处。大概那次断炊之后,妈妈决定出去佣工了。我听她向大堂姐托付说:“姑娘,我就这么一条命根子,好歹看在你大爷面上,多照应他吧!”大堂姐发誓要我妈妈放心。她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当三堂兄罚我跪或是把我按在炕上用棍子抽的时候,她不但替我求情,还用身子挡。她为我洗刷缝补。天不亮,总是她使劲把我推醒,打发我去上工。
大堂姐是我半个母亲。一九六〇年四月,当我在唐山柏各庄农场得到她去世的消息时,我倒在稻草垛上大哭了一场。她个子很矮,长得不美,然而她有一颗至为仁慈的心。她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她认识不少字,看过许多演义,能整本整本地讲《济公传》、《小五义》或是《东周列国志》。她会唱动人的儿歌和民间曲调。先是教我《寒衣曲》、《丁郎寻父》,后来又教我《葡萄仙子》、《月明之夜》。她几乎什么都听了一遍就能背诵下来。她能背全本《名贤集》,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以至描写炎凉世态的“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健康也好,不健康也好,那是我最早接受的人生哲学。
每逢吃烤鸭,我就想到小时候的“吹号筒”。那是我母亲出去佣工之后,偷偷为我做出的一种安排。她每个月可以挣上三块钱。她在我姨那里存了点钱,要她不时地给我打打牙祭。姨住在马将军胡同。我一馋了,就溜到她家。她总替我烙上一张饼,买上些“盒子菜”(酱肉),要我卷成个号筒来吃。她自己不吃,只笑望着我狼吞虎咽地嚼。看到我的小肚肚凸了起来,就欣慰地说:“吃吧,长吧,长大了好孝顺你那苦命的妈!”
没想到,当我从地毯房领到第一次工钱的时候,我母亲就咽气了。
六、我的课堂
我不但不是什么书香人家出身的,而且由于工读,我受的教育十分畸形,真正是学无根底,又加上自己一向贪玩,始终也没能把缺欠的部分弥补上。
我上学并不晚,六岁就进了设在新太仓一座庙里的私塾。一九七三年一个傍晚,我曾去重访那个地方。庙宇早已拆掉了,如今盖了个纸匣厂。二十年代初期,每逢初一十五,庙里总挤满了烧香的信男信女。私塾在大殿右侧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五十来个学生挤在一座座砖砌的小台子周围。墙壁中央上端挂了一张残旧不堪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像,上课前下课后我们都得朝它作上三揖。每个学生面前都摊着一本《四书》,好像解闷似的,从早到晚我们就扯了喉咙“唱”着经文。那时还用铜制钱。早晨上学的时候,总带上两个制钱买烧饼或者马蹄,照例腋下夹着书包,夏天还拎着一壶开水。
这个私塾上了不到半年,我就待不下去了。因为不但逢年过节我不能像旁的孩子那样给老师提个蒲包,连每月的束脩我也交不上了。于是,老师动不动就用烟袋锅子敲我的脑袋,板子也越打越重。说是“《大学》、《中庸》,打得屁股哼哼”,可我才念了半本《论语》,身上就给打成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那大约是五四运动前夕,新学就像一股清风,吹进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这时我妈妈已经出去佣工了,她决定把我送进九道湾一家私立的“新式”学堂。这是一个路西高台阶的宅子——现在已成了个大杂院。妈妈替我买了新式的教科书。第一课是“人手足刀尺”,还有图画。上学那天,她让我穿上特意为我新缝制的蓝布大褂,亲自把我送去。那个胡同弯来弯去,好像不止九道。每拐一个弯,她就拽拽我的大褂,生怕身上有个褶子。一路反复叮嘱我:“咱们这房就你一个,可得给妈争口气!”
这个学堂的课室设在东西厢房,老师一家住在北屋。我们进去后,妈妈就打开手绢包儿,拿出她用汗水低三下四为我挣来的学费,毕恭毕敬地放在八仙桌的一角,然后就赔着笑脸托付开了:“我跟前就这么一个,您老多多栽培吧。”
我小心坎里只想知道这个“新式”学堂到底怎么个新法。倒是不再念“子曰”,改念“马牛羊,鸡犬豕”了。课本是新式装帧,还可以嗅出印刷的油墨气味。可是照旧上一段死背一段,照旧扯了喉咙“唱”。再有就是,学费之外,要钱的花样更多了一些:一下子师母生日,一下子师姑出门子。回回都得送礼。凭我妈妈那点工钱,很快我就又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学生了。这时,我发现“新式”学堂还有一点不同,就是这位老师年纪轻一些,他的板子打在手心上更疼一些。有一回他把挺厚的一根板子打断了,马上就又从抽屉里抄出一根。
就在这时,四堂兄有一天来说,安定门三条有个叫崇实的洋学堂,那里正在招生。穷学生可以半天读书,半天学点手艺;不但免交学杂费,出了师还可以挣上块儿八毛的。记得那时我妈妈正病在家里,日夜要我给她捶胸脯。我一直说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爱生闷气,半夜里常唉声叹气的。听到四堂兄这话,她含着泪说:“这可好,就累你把这孩子给送去吧。书念不念倒不打紧,能学份手艺可好!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也不至于喝西北风啊!”
这样,一个早晨,她把我打点了一下,就由四堂兄把我带到那家洋学堂。说起来我的书念得也算是按部就班:上了两年小学就升初中,然后又上高中。可是我总是一黑早爬起来就进地毯房去干活,一直干到中午,只在下半天才上课。主课全在上午,下午不是修身、手工,就是唱歌、体操。
中学时代是打知识基础的阶段,倘若我很勤奋好学,萤窗雪案,拼命追赶,说不定也能填上些空白。然而我把许多时光都花在庙会里了。
平生有两件事最教我发窘,一是要我拿毛笔题字。我写的是一手狗扒字,生怕人家看了耻笑。另一件是要我唱两句二黄。在汕头和福州教书时,一开游艺会就有人这么提。北京人嘛,这个要求再自然不过了。然而我一句也不会唱。我觉得简直是撅我的短。
那时,戏馆子是阔人去的地方。由于穷,我没能接近京戏,白当了北京人。另外也还有个原因。大约三四岁上,有个亲戚带我去过东安市场的吉祥。唱的什么自然早没印象了,倒是对场上提着长嘴壶沏茶的、卖糖果的很感兴趣;尤其使我眼花缭乱的是满场里飞着的雪白“手巾把儿”。可是正当肩上插着旗子,头上挺着长羽毛的演员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举着刀枪在台上转悠时,忽然,观众席上也大打出手了。
原来那时丘八老爷不但白看戏,戏院还得伺候得周到。一怠慢了,就砸戏馆子。我那是头一回看戏,就碰上了。什么茶壶呀,茶碗呀,甚至板凳,都从楼上飞了下来。观众有哭嚷的,也有哎哟的——大概砸在身上了——挤成一团。幸而我们的座位靠近窗户,那位亲戚赶紧把我抱上窗台,跟着他也蹿上来,把我抢出戏院。这时,向外逃的观众已经堵塞在戏院门口,呼天抢地。从那以后,我就同京戏没有了缘分。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当我看到豆嘴胡同自己家里一瞬间变成废墟时,我就联想到小时经历的那场砸戏馆子。
我的艺术教育最早是在庙会里受的。那时,初一、十五东岳庙,七、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以及天桥、鼓楼后身,都是举行庙会的场所,也就是我的课堂。
那真是个五花八门、美不胜收的地方。走进庙门就像是进入了童话世界。这里有三尺长的大风筝——沙雁或是龙睛鱼,有串成朝珠一般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山里红;有香甜可口的“驴打滚”,也有一个大子儿一碗的豆汁;有粘破瓷器的鳔胶,也有能把生锈的器皿擦得锃亮亮的一包包粉末。一个角落是动物园——卖各种虫鱼禽鸟,毛兔松鼠;另一个角落是植物园——从各种奇花异草到一个小子儿一捆的“死不了”。还有算灵卦的,捏面人儿的。摔跤能手宝三和练十八般武艺的各种把式,都在这里大显身手。
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蓝布篷底下围满一圈人的那些说书唱曲的。场子周围有一排板凳,那是给“正式”听众坐的。有两种人站在板凳后面,一种是打算听上两句就走开的,一坐上板凳再走就不那么便当了;一种是自知掏不出几个钱,不敢去坐。我就属于后一种观众。绰号“云里飞”的那位相声演员的机智多端,随口旁敲侧击,那是我最早接触的讽刺文学。评书快板、大鼓岔曲里那丰富而生动的语言常使我听得入迷,归途不断回味。有一次听评书出了神,竟然把身上穿着的布衫丢了,而且也说不出是给人扒下的,还是脱了拿在手里丢的。难怪三堂兄狠揍了我一顿。
对我来说,那些曲艺比至圣先师的“子曰学而时习之”有意思多了。一九六三年,在出版社的一次晚会上,我竟然还唱得出一段岔曲——《风雨归舟》。一九六六年夏天那自然也成为罪状一条,说是同邓拓的风雨相呼应。然而中国的俗文学多了不起啊!短短那么一两百字,就衬着变化无穷的自然景物,描绘出老少两个渔人一天的生涯。有情有景,听得见冰雹的声响,看得见雨过天晴,挂在半空的一缕丹霞。
在庙会这个课堂里,我往往也是个交不起学费的穷学生。演完一场,艺人照例拿着盘子或笸箩向观众打钱。我也偶尔从口袋里摸得出一两个大子儿,一般情况下则只能站脚助威。看白戏的观众是不会受待见的,不是挨上几眼瞪,就是给赶走。好在庙会里棚子连棚子,处处是课堂。我时常从这一家又溜到另一家。那时候北京风沙可大啦!逛一趟庙会,回去就成了泥人。
七、羊毛、羊奶和油墨
一九五六年访问内蒙参观地毯工厂时,我曾坐到板子上,抄起家伙(刀、耙、剪)织了两行,发现我那点技术居然还没丢光。我好像拾到一件遗失好久的心爱物件,感到惬意极了。
一九七九年秋天去美国费城一位华裔教授家吃饭,座中有一位学者死死盯着我。他忽然低声问我:“你是小饼干吗?”这是我初中时代的绰号(因为那时我叫萧秉乾)。他怎么会晓得?原来我们曾在一条板子上织过几年地毯,如今他在美国是一位有名的生理学教授。于是,我们追忆起当年地毯房的日子。
崇实为工读生开了三个工厂:印刷厂、羊奶厂和地毯房。我最初进的是地毯房,干了好几年,后来又送过一阵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