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粥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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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你说你那位转学的同学老是担忧?她担忧什么?”已经开始抽第七根烟的弓长张冷不丁的冒出了这么一句。

张建为用就知道你要问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道:“其实我也是从她死了以后才想到……或者说是想出了这个最能描绘那种状态的答案,就是担忧两个字!”张建为咽了一口忽然有些发苦的啤酒道:“知道在高考时什么人最睡不着觉吗?”

弓长张斜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碰了一下张建为的杯子,确定他是问了一个真正的问题后道:“当然是学习好的人了,担心吗!”

张建为从鼻子里面轻笑了一声,很淡然的摇了摇头。

弓长张吞了一大口啤酒皱眉道:“难道是学习坏的人?”

张建为伸出食指潇洒的摇了摇,嘴角咧开的笑容甜的有些发腻。

“有屁快放!”弓长张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也放弃了回答。

“都不是!”其实酒后的得意最惹人厌,不过张建为不知道罢了,他接着道:“其实是学习不好不坏的人!坏就坏在希望这两个字上。”

弓长张也报以一个从鼻孔里发出来的轻笑。张建为忽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就发展成为一阵控制不住的傻笑。其实直到现在张建为都还记得,自己在高中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人要活在希望当中。这句话现在听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看来人生还真是神奇。

自从一不小心的知道了希望这个词后,张建为就很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发明了这个词汇。不过翻来找去没把始作俑者找出来,倒是翻出了一大堆关于希望这个词的释义。其中让张建为佩服的五体投地的一个释义出自一本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书:《周髀算经》!不要紧,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只需要知道有这本书和这本书很牛就行了。在这本书中对希望的解释是:仰望,瞻望。

其实张建为在这里很不地道的用了偷换概念的把戏,不过不要奇怪,鉴于他上大学学的是法学,玩的就是偷换概念的这一套,颠倒黑白,信口雌黄那是常事!而且我们古代那些伟大的数学家可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心血会在几千年后被一个杂毛小子给调戏了!但这可不能怪张建为,要怪就怪这社会变化太快了,连小姐这个词都变味了,偷换个把概念那还不正常,再说了他可是往好了说啊!

张建为长这么大别的没干成,杂七杂八的书读的倒是不少。而最让他觉得五味杂陈的一句话,老师们听了会发疯的!张建为觉得说这句话的人当时一定在抽烟,因为这句话实在是太适合配合着一阵青烟,从一张胡子拉碴的嘴里慢悠悠的吐出来:别跟我谈理想,戒了。

出于猎奇的心态,也出于装酷的需要,张建为曾经把这句话奉为口头禅大概有一年二个月零三天。不过后来他就很少说这句话了,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也不是说他还保留着比大熊猫还要稀有的理想,而是有他自己的原因。

理想这东西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白日梦,如果要说的文雅一些的话,也可以**秋大梦。据某位科学家研究,人如果保有适当的白日梦的话,人的身体会在大脑的意淫作用下开始分泌一些什么多巴胺之类名字非常拗口的物质,总之是很有用的东西啦。然后在它们的作用下能够使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于是张建为眼前一亮,一般免费的好事很难逃过他的魔掌。这就是张建为觉得不应该戒掉理想的原因。

“瞅着意思,你还有理想啊!是什么?”弓长张搓着手问道。

“我的理想就是能够戒掉希望!”张建为一边往嘴里扒拉着老醋花生米一边含糊不清的道。

就像是那个一直被张建为吊在嘴边的关于希望的释义一样,这玩意只适合用来仰望。他曾在一本很有名的杂志上读到过一篇文章。内容是说在一次矿难中,几名矿工被困在了矿洞中,唯一支持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从头顶一个拇指粗的窟窿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用这篇文章给希望下注脚再合适不过了,你可以靠着它活下去,但永远不要指望它能带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利益!

其实这也是张建为想明白了他那个转学的同学在担忧什么了。说她学习不好那是骗人,但说她学习好同样也做不到理直气壮。她就像是旧风俗画上的那个骑驴的老汉一样,前有高头大马,后有贩夫走卒。到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心中就惴惴不安,能不能上高速虽然也取决于驴是否有四个蹄子,当天洗刷的是否干净,有没有尥蹶子,有没有在收费口拉稀放屁。但很多时候也取决于收费人员的心情,头天晚上有没有吵架,有没有吃了不对的东西。还要看一下那天上头有没有更改一下收费标准,有没有提高一下准入标准,有没有要求所有的车都有备胎才能上高速。再就是看一下你在什么地方上高速了,万一落在一个路少车多,且好车更多的地方,那就不好意思了,他们当然只能拣好车放行,择优录取了!而你那头驴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如果那些好车愿意剑走偏锋,不愿意上高速,想要来个不走寻常路的话,那你就有希望了。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交通都堵成这样了,大家都急着回家,谁有心思跟你谦让!

在高考前几天,按照惯例,同学们都放弃了最后的复习。然后他又很偶然的在书店里碰见了转学的那位同学。当时张建为手里正拿着一本漫画,一个人沉浸在那个杀人狂主人公杀人前的变态笑容中。然后肩膀被一个人拍了一下。张建为直到今天都承认,如果他想治疗一下无法控制的打嗝时,都会回想一下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如果不是当时身边有一对小情侣正在吵架,估计他当时就交代在那里了。

等他抖抖索索的回身发现是她时两眼一翻差点没晕过去。然后他冲着那位同学吼叫起来,后果就是他们先于那对小情侣被书店老板给轰了出去。一出书店等他看见她手中拿的东西就忘了跟她生气了。那是一本新买的习题册。张建为顿时惭愧的双眼通红。不过那位同学显然没有做题的心思,反倒是主动提议去书店附近的一个体育场坐坐。

体育场其实一个美化后的名字。那只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空地,竖几个破破烂烂的木头篮球架,支几个摇摇欲坠的水泥乒乓球台就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一对欲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就坐在篮球架下感慨人生。感慨的内容他当然不记得了,不过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一个问题。他问那位同学到目前为止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她的回答让他大为意外。就是她答应了父母关于转学的要求。

本来没有转学前的她还是颇有些自信的,如果能在调上两滴希望的话,应该能端出一盘顺口的家常菜来。只是她中途换了一个更大更精致的锅,本想能把菜做的更好一些。但就因为换了一个锅,守在外面的食客们的期望顿时就变了,并开始擅自的更改了菜谱中食材调料的用量并逼着厨师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烹调。于是多加了两勺父母的苦心,三克老师的期望,少许无关人士的误会,又撒了些别人的艳羡,无聊的言谈,有心无心的过度鼓励后这道菜就彻底的走味了!

“这些都是希望!只是叠床架屋的希望怎么跟洪水一样,能淹死人。”这是她最后说的一句话。这句话也是他几年后用回忆补充起来的,因为当时的张建为可没那修为,而且七月里非常骄傲的夕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大脑缺氧,根本无法理解她说的话。不过鉴于所有高考前的学生多多少少都会说一些疯话,所以他也就没在意。

“傻姑娘。”弓长张低声的嘟囔了一句,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张建为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疑惑地道。

“没什么。那你那个时候最后悔的是什么事情?”

“我?”张建为又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夹菜。其实后悔这玩意跟希望还沾点亲。一般的模式是:我希望如何如何,一旦做不到就开始后悔了。张建为用自己数不清的没有实现的想法实践了这个模式,别人能不能用不知道,但对张建为而言就是真理。比如今天早上本希望起床跑步,一睁眼就发现表已经毫不留情的走到了十一点半!

不过事后张建为也曾很认真的回忆过那场谈话,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以及自己的答案。后来他无奈的承认,也许自己当时根本就没有回答。这样说他可是有根据的。因为他现在回想起高中的生活,总觉得记忆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仿佛清晨的湖面上笼罩的那层柔纱似得薄雾。薄雾在无风的湖面上如一幕凝固了的哑剧,徘徊着淡淡的忧伤。明知道薄雾下面就是一碧如洗的湖水,可是目光就是无法穿透这层不堪一击的薄雾,想要挥手赶走它们,可入手的除了柔润的凉意和似有若无的水汽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说这么好听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对高中生活的感觉。用浑浑噩噩似乎并不合适,毕竟他后来走进了一所颜色和成色都不怎么地的象牙塔。但他每每回忆起高中生活后就像是一个想要抓住风的小孩,明知道它就在身边缠绕,但就是抓不住。偶尔一次觉得自己抓住了,但一张开手依然空空如也。后来张建为发现有一个词也许能把这种感觉表达一二,那就是身不由己。

当生活没有给张建为们太多选择的时候,除过一两个放弃的,大部分都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的。只是一旦走上了不是我们要选择的那条路的时候,就不免会走得有些漫不经心。而漫不经心的后果就是所有的旅行都变成了一个负担,只想着尽快的到达终点,好卸下肩上的行李,洗个澡,刷个牙,然后睡一觉。至于是怎么到达终点的就没有倾注太多的注意力,至多关注一下天气预报,好提前准备一把伞或者加几件衣服。而沿途的风土人情,山川湖泊就被抽象成了一张张没有颜色和温度的面具。

“身不由己!你还人在江湖哩!扯太远了吧,说重点!”

张建为微笑了一下,他不觉得自己扯得远。这就是他为什么觉得本该非常珍贵的高中生活去让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张张没有颜色和温度的面具有什么可回忆的,现在他还能记得一点,估计再过几年,这段时光就彻底的变透明了,最后在他的大脑里陷入永恒的沉睡。

他现在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自己当时最后悔的就是给了太多人希望。他忽然有些怀念小倪,当他父亲把他骂出家门的时候,那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不必再背负任何人的期望,不必再留意做的够不够好。

张建为不一样,他身边围绕了太多和他的人生有关无关的人了。而从小被定义为好小孩的他始终活在将来会大有出息这个希望的阴影里。无关的人随口说出来时,那种无法遏制的飘飘然会让他很是受用。而有关的人认真说出来的时候,那种无法控制的沉甸甸的负累又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一轻一重真让人无所适从,至少当时的他无所适从。他一直很好奇,如果自己从小是一个让人失望透顶且一无是处的小孩那现在会怎样!但就像吴刚注定要一遍遍的砍伐那棵永远也不会倒的桂树一样,就算是从头来过估计也是一样的结果。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爱做白日梦,然后在白日梦里过另一种人生,比如弓长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