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李世民打断了魏征的话。他忽地转过身,目光炯炯,一如当初提兵百万、东征西讨时那个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他大声道:“可是大唐还年轻。”
大唐,这个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王朝,至今也不过二十几年。即使作为一个人来说,那也是个正当年华的青年。魏征也觉得胸口有一团暖流涌动,道:“那都是因为陛下是万世景仰的明主。”
李世民笑了笑,手在窗框上重重一拍,道:“大唐千秋万代,世世不易,这个国家绝不能落到一个庸主手上。”
天子的声音高昂激越,但魏征听来总觉得有一丝隐隐的杀气,仿佛一柄即将脱鞘而出的快刀。他不禁有些惴惴,低声道:“臣不敢。”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忠贞的老臣,微笑着道:“你当初在建成手下时,便几次进言,要他对我多加防备,只是建成不曾听从。”
魏征当初是李建成手下。当初魏征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势成水火,屡次向李建成进言,要他先发制人,但李建成一直都不听从。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与李元吉都死在那一场兄弟相残的厮杀中,魏征本以为自己作为建成余党,必将受诛,没想到天子即位后不念旧嫌,对自己大加重用,他对李世民也极为感恩。听李世民旧事重提,他不禁身体都颤抖了一下,道:“桀犬吠尧,情非得已……”
“朕不是要怪罪你。你在建成手下多时,对他了若指掌,承乾真的已变成建成了么?”
魏征又怔了怔。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话将要决定承乾的生死了。陛下自是明主,但这个明主同样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就算承乾是他亲子,事到临头,也绝对不会容情。他顿了顿,不无犹豫地道:“太子样貌无异,但口气、神态都与隐太子一般无二。臣以为,太子或有心恙……”
“一个疯子也不能成为天下至尊的。”李世民重新回到座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他忽地抬起头,眼里已带着一股杀气,道:“玄成,今天的话你可曾向别人说起过么?”魏征不禁又微微一抖,道:“不曾。”
“这些话,你就当不曾听过,也不曾说过。”
“臣遵旨。”
看着魏征恭恭敬敬地退出书房,李世民一下瘫坐在胡床上。这张胡床很宽大,可这时却让他觉得那么狭窄。
李淳风说的那件事已让他大为吃惊,而魏征方才所说的这件事更如一个晴天霹雳。在贞观十二年春天的这一瞬,这个现年四十一岁的千古一帝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当虬髯客张三郎应二十年前旧约而来,他以为那就是大唐遇到过的大劫。只是现在看来,这场大劫直到现在才开始,只是他直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应付。
桌上摊着一张长安地图。
这地图画得十分精细,长安纵横大道,一百一十坊都标得清清楚楚,在上面还有几个小点,那是历次发现那些美少年尸体的地方,以及他们的居处。这些小点东南西北都是,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眉目。但裴行俭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些眉目。正因为这些小点分布四周,而长安正中以太平坊、务本坊、安义坊、安善坊四角这一块地方却干干净净,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
凶手一定就是在这一带。只是听着简单,这里也有二十四坊,十余万人家,而且这些地方达官贵人众多,逐户搜查是不可能的,要找到那凶手仍然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李君羡大人现在似乎有意在回避,自己这样追查更加困难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明崇俨,道:“明兄,你真能查到那人的去向么?”
明崇俨今天突然前来拜访,裴行俭也颇有些不快。他竭力想让明崇俨远离这件事,但明崇俨却硬要跳进去,他觉得自己的好心全都白费了。但听明崇俨说他想起了一些事,想来求证时,他登时又有了几分希望。明崇俨身怀秘术,恐怕不比李淳风差多少,他也不相信明崇俨真个会忘个干净。现在明崇俨肯直言相告,他自然也恢复了当初称兄道弟的称呼。武侯铺里耳目太杂,他们出来找了个僻静茶楼的雅座坐下。
明崇俨看着桌上一件叠成一块的袍子,道:“这件衣服是从死尸身上剥下来的吧?”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正是。死者是长安冯家绸缎庄的少东家,不过这衣服是他离家时就穿在身上的。”他叹了口气,道:“这是第八个死掉的美少年了。要是算上你,那他就是第九个。”
明崇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南味号虽然死了十一人,少年者其中也有一两个,但“美”字都无从谈起。假如伤了自己的那人就是杀这些人的凶手的话,那的确自己才是第八个,只不过自己不知为什么逃出生天。他也不想多说,手轻轻在桌上一叩,道:“那就好。这件衣服一定也去过凶手的住处,他死期不远,应该还能查出来。”
他拿起袍子,道:“来,将那幅地图先拿开。”待裴行俭拿开了地图,他将袍子一抖,摊在了桌上,又接过地图铺在上面。这袍子又轻又薄,地图摊上去仍然十分平整,他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竹盒,从里面倒出一粒豆子,往地图上一洒。这粒豆子又小又圆,落在地图上如珠走盘,绕了一大圈,停在了晋昌坊的位置。
晋昌坊便是裴行俭那个武侯铺的所在。裴行俭皱起了眉头,道:“接下来呢?”
明崇俨双手捻诀,喃喃念诵着。随着他的咒语,那粒豆子在地图上慢慢向东北角滚动。没几下,便滚到了修行坊的所在。修行坊便在晋昌坊的东北角,明崇俨舒了口气,道:“这是哪里?”
“修行坊,”裴行俭低低道,“是发现冯家少东家尸身的所在。明兄,你再试试。”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崇俨使出这种秘术,本来有点半信半疑,但看起来却十分准确,他的信心也增了三分。照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了。明崇俨捻好了诀再次念起咒文。那粒豆子又随着他的咒文滚动起来,但这回却慢了许多,裴行俭有几次几乎要以为它不会动了,但定了一会儿又开始滚起来。
这一次,豆子是向西北滚动的。裴行俭连大气都不敢出,隔得远远地盯着那幅地图。只见那粒豆子一步一挪,滚过了永崇坊,渐渐滚向永乐坊。裴行俭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口,正想着这粒豆子会到哪里去,忽然豆子像活了一般在地图上一跳,一下滚落了桌面。他呆了呆,道:“明兄,这是怎么回事?”扭头一看,却见明崇俨满头都是汗,似是刚狂奔过一场。
明崇俨抹了一下汗水,颓然道:“不行了,隔了好几天,已经查不出来。”
裴行俭见明崇俨功亏一篑,满心希望成了空欢喜,大为沮丧,道:“这样啊。”但他看着明崇俨目光闪烁,心里一动,沉声道:“明兄,我们可算是朋友么?”
明崇俨愕然道:“裴兄何出此言?”
“明兄,我对你知无不言,但你却总有事在瞒着我。”
这样的指责已经十分直接,但明崇俨只是移开了目光,从一边拿过茶杯来喝了一口,道:“裴兄多心了,哪有这样的事。”
裴行俭年纪虽轻,但在金吾卫做了这些日子。金吾卫戡问疑犯的手段有很多,有一则秘法即是问话后让疑犯立即含一口白米,然后马上吐出来。如果米是湿的,那说的多半是真话,因为一说假话,心中紧张,嘴里就发干,吐出的米多半是干的。明崇俨一定不知这种小伎俩,他一边说一边喝茶,便如直承是在说谎。裴行俭心中发寒,道:“明公子,假如你真不愿说的话,在下也不能强人所难。”
明崇俨有些犹豫。半晌,道:“裴兄,我真的没有什么瞒你。”
听明崇俨还要否认,裴行俭心里一阵恼怒。他竭力在李君羡跟前为明崇俨开脱,原本也不为求得什么报答,但明崇俨这种躲躲闪闪的神态实在让他气恼。他哼了一声,道:“明公子,你是太学生,但你一直都不怎么去国子学,倒整天住在会昌寺。明公子,我把你当朋友看,可你总是东遮西掩,什么话都不肯对我明说。难道你忘了我们还曾一同出生入死么?”
他气恼之下,说得也有些重,说出后自己都觉后悔。但明崇俨没有片言反驳,面上愧色却越来越重。当初为了明月奴的事,裴行俭胆大包天,居然夜探汉王李元昌府第,结果发现了太子、汉王与虬髯客张三郎之间的暗中交易。那个阴谋直指当今天子,那一次若不是明崇俨施法相救,裴行俭也早被太子汉王他们灭了口。后来明崇俨与张三郎相抗,裴行俭也不顾一切,力战张三郎。这些事历历在目,但此时裴行俭只觉得眼前这俊美少年越来越陌生,身上的疑云也越来越重。不论明崇俨身上有什么秘密,他自信都可以包容,只是明崇俨这种吞吞吐吐、左遮右掩的态度实在让他着恼。他是性情中人,此时终于发作出来。待发作完了,他觉得心头好受些,却见明崇俨神情木然,方才的愧色全然乌有,心中更恼,哼了一声,收起桌上那件袍子,道:“好吧,明公子,再会。”
他走出了这个茶楼雅座。等他一走,明崇俨忽地抬起头来,眼里已满含泪水。
裴兄,不是要瞒你,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明崇俨在心底喃喃说着。他只觉得,在这个繁华的帝都,自己是被驱使着来做某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他却不清楚。
是宿命,还是诅咒?明崇俨自己都觉得茫然。只是,在他的心底,隐隐的脚步声已越走越近,那个一直在背后推动着自己的人应该马上就会露面,他实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扭头看了看桌上的那幅地图,脸上却马上恢复了平静。
光福坊。虽然他打断了那追踪术,但其实已经知道了,冯家少东家是死在光福坊里的。当裴行俭说那冯家少爷是死去的第八个美少年时,他心中与高仲舒听到的相映照,已知那个女子说阿心并不是“第九个”是什么意思了。不论在渭水河边打晕自己的是不是这个女子,她一定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裴兄,要怪就怪我,但还是让我独自去面对吧。
他默默地想着。
“余七先生,您真是好本事。”
萧流香轻轻抚了一下手掌。她的手掌洁白如玉,没半分瑕疵,也没有一丝皱纹,掌形美得如菡萏乍放,但余七的心头却重重一颤,似乎这只冰冷的手掌抚上的是他的心脏。
“以炼魂术炼回建成太子的魂魄,再趁李世民来会昌寺进香之机,将三魂七魄转移入他的身体。神不知,鬼不觉,贞观天子就遭建成太子复辟,真是了不得的计谋啊。没想到我兄妹俩远离中土数年,居然出了你这等奇才,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萧流香赞叹道,看着面前的余七。她年纪其实已不小了,但神情态度却一如少女。她的赞叹虽然也不无嘲讽,但赞许也显而易见。余七却颓然道:“南昭王爷的计谋天衣无缝,可结果还是百密一疏,一是未能得到波斯肉傀儡,二是建成太子的三魂六魄未能转入天子之躯,反倒进入了李承乾那小王八蛋体内。”
“只有六魄。”萧流香点了点头。她颔首之姿也优美不可方物,如花枝乱颤,但余七看得更是心头发寒。虽然萧流香没对他做什么,但他还是觉得害怕。她杀渭水双鱼时可是毫不留情,自己不敌之下反得脱身,肯定是因为她另有打算。虽然不知道萧流香到底要做什么,但余七也明白,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道:“萧姑娘,您到底要做什么?”
萧流香淡淡一笑,道:“流香国破家亡,大哥也被太祖皇帝以金刀斩了,我一个弱质女子,余七先生您说我能做什么呢?”
余七怒道:“我本事不济,但好男儿可杀不可辱。萧姑娘,你在长安杀那些少年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这话的?”
萧流香掩住嘴,笑道:“哟,好大的脾气。那些美少年不过是些丹药,余七先生您也不是行侠仗义之辈,犯得着如此大发雷霆么?何况我还有倚重余七先生之处,现在可不舍得杀了你。”
她的言谈中尽是杀戮之事,举止却如轻狂女子,两者比照,极是诡异。余七纵然有脾气,此时也发作不出来,长叹道:“唉,萧姑娘,真不知你是何等戾气所钟才生出来的。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萧流香咬了咬嘴唇。她的牙齿雪白如玉,这神情一般也只是十五六岁娇憨小女儿才有,她做出来却也不觉异样,只是妖艳中总带着几分诡秘。她道:“萧家三百年天潢贵胄,落到如今这等地步,这三百年的怨愤才生出我来的,余七先生知道了么?”
她站起身,腰肢轻轻一扭,身上的轻纱也如水波起伏,映出里面美好的胴体。虽然余七心里仍有惧意,但他嘴唇却一阵发干,眼睛也有些直。这些自然都落在萧流香眼里,她咯咯一笑,道:“实话说吧,你去找太子殿下,到底所谋何事?可不要拿一两句假话来敷衍我哦。”
她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余七只觉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看着萧流香的身影,他睁大了眼,惊道:“天魔舞!”
萧流香又是咯咯一笑,手轻轻从余七颌下捋过,道:“好聪明的人儿。难道真的不想说么?”
天魔舞是一门邪术,这种邪术也只有女子才使得出来。余七所学甚博,但他是男子,自然没学过这门法术。虽然萧流香根本没对他如何,但余七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口大锅之中熬煮,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喜乐。他额头汗如雨下,拼命想要收束心神,但神智却如被一个旋涡吸着,不知不觉便都在萧流香身上了。他想要闭上眼,可即使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已做不成,只是双眼圆睁,死死盯着萧流香的身体。